我粉墨,我登场

五年级作文 作者:小青柠

我粉墨,我登场

我的世界,方寸之间,朱红氍毹之上。

这里的气味,我自幼便熟悉——是沉香粉混着头油的腻香,是戏服经年累月积下的樟脑与汗渍的陈味,是金箔在灯光炙烤下散发出的、近乎焦灼的微芒。这不是一个世界,这是一个茧,用丝线、绸缎和无数双目光织就,而我,是困于其中,却又振翅于其间的蝶。

晨起对镜,是一日中最具仪式的时刻。笔尖蘸满浓黑,从眉心拉出,一路向鬓角飞扬。这不是描画,这是开刃。我用自己的眉骨为砥,磨出一柄属于将军的剑。再用朱砂,点染唇峰。我自己的唇薄,常被母亲说是“寡情之相”,而此刻,它必须饱满、欲言,盛得下忠臣的慷慨悲歌与恋人的悱恻缠绵。铅粉厚重,覆上脸庞,如同落下一场新雪,将所有属于“我”的沟壑与情绪,彻底掩埋。

当勒头带猛地收紧,眉梢被吊起,视野豁然开朗的一瞬,我便知,“我”已退场。盔头沉沉地压下来,珠翠轻晃,琳琅之声是出征前的战鼓。我就是那员将,我就是那个臣,我就是那个魂。

锣鼓家伙一响,便是军令如山。 我的身体不再听命于疲乏、于怯懦、于台下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它只听那鼓点,只听那胡琴的牵引。踢褶子,甩水袖,抖雉鸡翎…每一个动作都必须从筋骨里炸开,却又在指尖收得圆融饱满。台下的黑暗里,呼吸与目光织成一片无形的海,我是渡海的人,脚下唯有这一方红氍毹为舟。

我唱。那声音从丹田提起,冲破喉咙的桎梏,变得嘹亮、穿云裂石。它不属于我,它属于这身行头,属于这个角色。我借他的口,诉我的衷肠。我的悲怆在他的命运里得以名正言顺地倾泻,我的孤愤在他的抉择里得以酣畅淋漓地咆哮。台下掌声如潮,他们为“他”喝彩,而我,在“他”的躯壳里,贪婪地窃取着这灼热的认同。

世人皆道戏子无情,假面人生。 他们怎知,唯有戴稳这假面,我才敢放纵真情。

最酣畅处,便是最寂寞时。大幕落下,灯光骤熄,那滔天的掌声与喝彩被瞬间掐断,如同洪水退潮,留下冰冷的寂静。汗,这时才冰凉地贴脊背而下。

坐回镜前,过程如同一种缓慢的凌迟。用冰凉的油一遍遍揉搓,将那将军、那书生、那罪人,从脸上剥离。铅粉混着油彩,在绢布上污浊成团,像是梦的尸骸。每卸下一分,那个虚幻、强大、完美的“他”便死出去一分,而那个真实、平凡、渺小的“我”,便被迫归来一分。

直至最后,用清水净面,抬眼看镜。 镜中人脸色苍白,眉眼模糊,被勒头带留下的红痕宛如一道新鲜的伤口,横亘在额上。 那是我与“我”之间的界碑。

我起身,将沉重辉煌的戏服挂回衣箱,如同将军解甲,功臣还印。 窗外市声入耳,是另一个真实的世界在运转。 而我,刚刚从那极致的热闹与真实中流放归来。

谁是真?谁是假? 粉墨登场时,我以魂入戏,百分百赤诚,那难道不是真? 卸妆入世后,我披上平凡皮囊,在人群中缄默行走,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扮演?

我非无情,我的情太丰沛,只好将它打碎,分给每一个我扮演的角色。 我亦非假意,我毕生所求,不过是借他人的酒杯,浇我自己心中的块垒。

方寸戏台,便是我的宇宙洪荒。 粉墨,是我征战沙场的甲胄; 水袖,是我搅动风云的波澜; 唱念做打,是我与命运交锋的刀剑。

我登台,我入戏,我便是那悲欢本身。 大幕开合,人生起落。 我始终知道—— 唯有在扮演千百种人生之后,我,才最终成为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