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下的中国。
我总以为,中国是被那一串串檐角悬挑起来的。
老屋的檐角,是记忆的触须,向天空探寻着旧梦。它并非宫殿庙宇那般张扬的飞檐,只微微向上翘起,如书生轻抚书页的指尖,含蓄而温柔。黛瓦如鳞,层层叠叠,覆盖着江南绵密的雨季。雨水顺檐而下,不是倾泻,而是垂落,在青石板上敲击出千年不变的清响。那声音里,有“雨打芭蕉”的寂寞,也有“一夜鱼龙舞”的喧闹遗韵。祖母就坐在这样的檐下,用一把泛黄的蒲扇,把溽热的夏日午后,扇成了一段悠长而清凉的时光。檐角悬挂的风铃,声音喑哑,却总在起风时,将我的思绪牵向一个看不见的远方。
后来读书,方知这檐角并非止于江南。它掠过华北沉郁的平原,在皇城根下化作殿宇巍峨的鸱吻,庄严地镇守着森严的礼法;它拂过西北苍凉的古道,在沙洲之上,与倾圮的烽燧、土黄的夯土墙共同勾勒出边塞诗里最雄浑的笔画。我忽然明白,每一处翘起的翼角,都是一只回望历史的眼睛。它见过“六朝文物草连空”的慨叹,也承载过“安得广厦千万间”的悲悯。这檐角,为贩夫走卒遮过风尘,也为诗人墨客挡过霜雪,它以一种宽厚而沉默的姿态,庇护着这片土地上所有的悲欢与离合。
然而,当我穿行于今日的城市,目光常被刺眼的玻璃幕墙灼伤。那些曾经轻盈的曲线,似乎已被冰冷的直线与锐角取代。我感到一种失语的恐慌,仿佛维系着我们与古老灵魂的那根线,正在悄然崩断。直到那个黄昏,我路过一座被摩天大楼环抱的古寺。
夕阳正以它亘古的笔触,为现代建筑的几何轮廓镀上金边,也温柔地抚摸着寺院那几近漆黑的古老檐角。就在那一瞬,我看见了——那古旧的飞檐,并未在钢铁丛林中瑟缩,反而以一种惊人的宁静,稳稳地托举着身后那片被切割的、属于二十一世纪的天空。它没有对抗,只是承载;它无需宣言,只是存在。
我幡然醒悟。中国,从来不是在博物馆的橱窗里,也不是在故纸堆的训诂中。它,就活在这“托举”的姿态里。它不必是全然复古的飞檐翘楚,也不必是彻底西化的玻璃大厦。真正的中国,是那古老的檐角,与它身后崭新天空达成的一场沉默而庄重的和解。是旧的骨架,支撑起新的天地;是新的天空,定义了旧的风骨。
从此,我行走在任何一个地方,都能看见那无处不在的“檐角”。它或许是故乡桥头的一道石栏,是母亲手中一缕未完的针线,是汉字方正的间架结构,也是国人骨子里那份不卑不亢的温良。它们共同构成一个无比辽阔、无比深邃的中国。
这中国,不在远方,就在我们每一次深情的凝望里,在我们为它托举起未来的,每一个坚实的刹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