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声里飘来第一缕清凉的甘甜时，我便知道是西瓜上市了。菜市场的角落堆着翠绿的小山丘，墨色弯藤般的纹路沿着浑圆的身躯蜿蜒伸展，像给每个西瓜都披上了独特的铠甲。母亲总会蹲下身轻轻拍打它们，侧耳倾听那声闷响——老练的主妇都懂得，唯有这种厚实又带着空心的回响，才是熟透的信号。

切开后的裂帛之声最让人期待。刀刃刚触及瓜皮，清脆的水声就迫不及待地溢出来，殷红的汁水顺着指缝淌下，在案板上汇成小小的溪流。月光似的瓤肉上镶嵌着黑玛瑙般的籽粒，水珠还在切面上颤动，仿佛刚从井水中捞起的玉璧。这时若将脸凑近些，清冽的气息便裹挟着夏日暑气一同消散，连睫毛上都挂满了甜蜜的水雾。

记得小时候总爱趴在竹床边看爷爷吃瓜。他擎着半月形的瓜瓣，用缺了牙的嘴角慢慢抿动，下巴上的白须沾满亮晶晶的汁液也浑然不觉。偶尔有一粒顽皮的黑籽蹦到我的鼻尖，就会惹得满屋子人笑作一团。那时的夏天似乎永远浸在西瓜的清甜里，藤椅摇晃的节奏与蒲扇开合的声音相互应和，蝉嘶渐渐弱下去的时候，连晚风都染上了糖霜的味道。

如今我也会学着长辈的模样捧起一块红瓤。舌尖触到果肉的瞬间，凉意顺着味蕾直抵心间，沙砾般的细小颗粒在齿间迸裂开来，渗出比蜜更醇厚的琼浆。有时故意把瓜子吞进肚里，幻想着会不会在某个春天抽出嫩芽，结果又开出一朵透明的花。阳光穿过玻璃窗落在瓜皮上，那些弯曲的青痕忽然变成流动的河川，载着我驶向记忆深处的港湾。

暮色四合时最宜食瓜。白瓷碗盛着切成菱形的小块，鲜红与碧绿交织成水墨画般的图案。咬下去的刹那，所有的燥热都被吸进多汁的纤维中，只剩满口清甜在唇齿间游走。若是冻过的西瓜则另有风味，凝着白霜的表面下藏着晶莹剔透的冰沙，像是把银河揉碎了放进果肉里，每一口都能尝到星星闪烁的凉意。

当月光爬上窗棂，案头还剩几粒孤零零的黑籽。指尖捻起其中一粒随意抛洒出去，不知它会在哪里生根发芽。或许明年此时，某个孩童正蹲在田埂边注视新生的瓜苗抽枝散叶，而生命轮回的故事仍在继续书写，如同年复一年切开时的欢欣，永不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