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芦苇荡
记忆的版图上,总有一些地方,不因人事而变迁,只与时光和自然共生。于我而言,那片故乡的芦苇荡,便是这样一处无需人物点缀,却深藏着我整个童年静谧与喧哗的所在。
回忆的画卷,最先晕染开的是那片无垠的色彩。那是一种被秋天浸泡过的、饱和度极高的颜色。芦花是银白的,却不是单薄的苍白,而是在阳光下泛着茸茸暖光、在月色下流淌着水银般光泽的亮白。而支撑这片白色的苇杆,则是沉静的黄,从根部的赭石色到梢头的淡金色,层次分明,像被岁月精心调配过的油画底色。风是这里唯一且永恒的画家。它不作画于纸帛,而是以整片苍穹为展厅,以芦苇为笔。风起时,万千芦苇朝着同一个方向俯下身子,又齐刷刷地扬起,那绵延的波浪从眼前一直涌向天际,伴随着“沙沙——沙沙——”的声响,那声音不尖锐,不嘈杂,是天地间最古老、最安神的催眠曲。
我总爱独自一人走入这片芦苇荡的深处。脚下的泥土松软潮湿,散发着植物根系和河水交融的、略带腥甜的独特气息。越往深处,外面的世界便越发遥远、模糊,直至被密不透风的苇墙彻底隔绝。在这里,我找到了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王国。我会寻一处被芦苇自然围合的空地躺下,仰面便是被苇秆分割成细长条状的蓝天。云朵慢悠悠地穿过这天然的画框,时光仿佛也放慢了脚步,粘稠得如同蜂蜜。偶尔,会惊起一群在此歇脚的水鸟,“扑棱棱”地振翅高飞,在天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留下一串清亮的鸣叫,这便是我的王国里最盛大的典礼。
这片芦苇荡,更像是一位沉默的哲人,在四季的轮转中向我无声地诉说着生命的奥秘。春天,我看着尖锥般的嫩绿苇笋破土而出,展现出惊人的生命力;夏天,它疯狂地拔节生长,绿得深沉而恣意,充满了青春的昂扬;到了秋天,它便呈现出我最熟悉的、那种辉煌而从容的成熟,将生命的能量凝聚成头顶一簇簇饱满的芦花;而冬天,枯萎的苇秆在冰雪中伫立,虽失了颜色,却多了风骨,像一篇苍劲的碑文,镌刻着关于坚韧与等待的箴言。它教会我欣赏繁华,也让我预习凋零,它告诉我,生命的美丽,在于整个过程的完整,而非某一个瞬间的定格。
后来,我离开了故乡,也再未回去看过那片芦苇荡。我不知道它是否依然存在,或许它已被新的堤坝或楼房取代。但这并不重要,因为它早已不是一片具体的地理存在。它是我内心的一处风景,一个当我感到喧嚣浮躁时,可以随时回去的精神故乡。在那里,没有需要寒暄的人物,没有需要应对的故事,只有风、云、飞鸟和一望无际的芦苇,用它们最原始、最纯粹的方式,守护着一个孩子曾经全部的孤独与自由。
那片芦苇荡,它从未记住过我,却完整地构成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