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痕
收稻子的第十天,阳光把谷场晒得能烙熟鸡蛋。念念脱了布鞋,光着脚在谷堆上蹦,红头绳被风吹得直直的,像系在辫梢的一小簇火苗。她怀里抱着的玻璃罐叮叮当当作响,里面盛着陈可凌晨赶海捡的贝壳——最大的那枚紫贝壳被砂纸磨得发亮,边缘光溜溜的,是陈可特意留着给她当发卡的。
“陈可姐姐快看!”念念突然从谷堆上滑下来,赤脚踩着发烫的地面,跑向正在粮仓门口刨木板的陈可。玻璃罐里的贝壳撞出清脆的响,惊飞了檐下筑巢的燕子。陈可停了手里的刨子,白衬衫的袖口卷到小臂,露出被晒成麦色的皮肤,上面沾着几点木屑。她抬头时,眼角那颗痣被阳光照得像颗碎钻,“慢点跑,当心扎脚。”
念念却不管,扑过去抱住她的胳膊,把玻璃罐举到她眼前:“紫贝壳在发光呢!像姐姐眼角的痣!”陈可被她逗笑,伸手刮了下她的鼻尖,指尖蹭到她鼻尖上的谷粒,糙得发痒。“等把阁楼的护栏做好,就把这贝壳串成风铃,挂在窗口。”她指了指粮仓腾出来的那半间,“我买了海蓝色的漆,刷完像浸在海水里,风一吹,贝壳就会唱赶海时的调子。”
念念眼睛亮起来,转身就往粮仓跑,红头绳扫过堆在墙角的新稻,带起一阵金闪闪的谷粒。“我要先去画太阳!”她的声音从粮仓里飘出来,混着木梯“咯吱”的响。我跟过去时,正看见她趴在阁楼新搭的木板上,把红蜡笔一支支排在窗台上,像一溜小小的红蜡烛。最粗的那支被她攥在手里,在刚刷过白灰的墙上画圆圈,画得太用力,蜡笔头断了一小块,落在她脚边的稻草上。
“姐姐你看!”她举着断了头的红蜡笔回头,鼻尖沾着点白灰,像只偷喝了牛奶的猫,“太阳要画得大大的,这样冬天也能晒到阁楼里,陈可姐姐就不用总搓手了。”我蹲在木梯旁给她捡蜡笔头,看见她画的太阳缺了个角,却在周围画了圈歪歪扭扭的金线,像裹了层糖霜。“缺的角留给念念补呀。”我把蜡笔头递过去,她却摇头,把红蜡笔塞给我:“姐姐补,姐姐补的太阳最圆。”
那天下午,陈可在谷场边支起了灶台,要蒸新收的米糕。念念搬了小板凳坐在旁边,看她往米粉里掺糖,眼睛瞪得圆圆的。“要放五颗蜜枣!”她数着陈可手里的蜜枣,数到第三颗时突然跳起来,往灶膛里添了根柴,火星“噼啪”溅起来,映得她脸红扑扑的。陈可笑着拍掉她裤脚上的灰:“小馋猫,等蒸好先给你留最大的那块。”
我坐在谷堆上缝她的碎花裙,是前几天赶集扯的新布,嫩绿色的,上面绣着小稻穗。针线穿过布面的“沙沙”声里,混着陈可和念念的笑。忽然听见念念喊“烫”,抬头看见她正踮脚够灶台边的凉水碗,陈可伸手拉住她,白衬衫的袖子滑下来,露出小臂上道浅疤——是去年割稻子时被镰刀划的,当时念念哭了好久,非要用红蜡笔在疤上画小太阳,说“红色能把疼赶走”。此刻陈可的手覆在念念手背上,帮她端起水碗,白衬衫的袖口沾了点灶灰,像落了片小小的云。
米糕蒸好时,日头已经西斜。陈可掀开蒸笼盖,白汽“腾”地冒起来,裹着甜香漫过谷场。她用筷子夹起最大的那块,上面嵌着五颗圆滚滚的蜜枣,递到念念手里。念念却先踮脚塞到我嘴边,“姐姐先尝”,甜意漫开时,看见陈可正把另一块米糕往我手里送,白衬衫的前襟沾了点米粉,像撒了层细雪。
傍晚的风带着谷香漫进粮仓,陈可在给阁楼的护栏刷漆,海蓝色的漆刷在木头上,映着她白衬衫的影子,像片小小的海。念念举着红蜡笔,在刚刷好的护栏上画波浪,蜡笔划过漆面的“吱吱”声,像贝壳在唱歌。我把缝好的碎花裙套在念念身上,她转了个圈,裙角扫过陈可的脚踝,陈可低头时,白衬衫的后领被风吹得敞开点,露出脊骨的形状,像串没穿珠子的玉。
“明天去赶海吧?”陈可放下漆刷,用袖口擦了擦额头的汗,白棉布沾了点蓝漆,像落了朵小浪花,“听说退潮后能捡到花蛤,给念念做海鲜粥。”念念立刻蹦起来,把红蜡笔塞进玻璃罐,说“要把花蛤壳也装进去,跟紫贝壳作伴”。夕阳从粮仓的窗口斜照进来,把我们仨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叠在新刷的蓝护栏上,像幅浸在甜香里的画。
夜里躺在阁楼的稻草堆上,念念的头枕在我腿上,脚边放着她的玻璃罐,贝壳偶尔相撞,发出细碎的响。陈可坐在旁边给我们讲赶海的故事,说有次她看见小螃蟹背着贝壳跑,像提着灯笼的小老头。白衬衫被月光照得泛着浅辉,她说话时,眼角的痣在暗影里亮了亮,像颗落在脸上的星。
念念突然坐起来,摸出红蜡笔在我手心里画,说“画个小太阳,姐姐就不会做噩梦了”。笔尖划过掌心的痒,混着陈可身上淡淡的皂角香,像把日子泡在了蜜里。我攥住她的手,又碰了碰陈可的手,她的指尖带着刷漆留下的凉意,却把我们的手都包在掌心,暖得像刚出锅的米糕。
那时总觉得,这样的日子会像谷场的稻子,一茬接一茬,永远有新的甜。陈可的白衬衫会一直沾着米粉、灶灰、蓝漆,念念的红头绳会永远缠在她手腕,红蜡笔画的太阳会晒得阁楼永远暖和——直到潮声漫过记忆,才知道那些被白衬衫、红蜡笔、甜米糕填满的瞬间,原是一生最珍贵的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