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香深处

槐花开的时候，整条老街都浸在甜腻的香气里。林夏站在老槐树下，仰头望着缀满白花的枝桠，恍惚间又看见那个佝偻的身影正踮着脚，用竹竿轻轻敲打树冠。槐花簌簌地落，像一场细密的雪，落在青石板上，落在外婆蓝布围裙的褶皱里。

那时林夏刚满八岁，跟着外婆从省城来到这座江南小城。父母离异后，她成了没人要的孩子。妈妈说要去深圳打拼，爸爸在电话里支支吾吾，最后把她送到了外婆家。外婆家在老街尽头，推开斑驳的木门，迎面就是一棵百年老槐树。树干粗壮得要两个小孩才能合抱，虬曲的枝干向天空伸展，树冠如同一把巨大的绿伞。

“小夏别怕，以后这儿就是你的家。”外婆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指腹粗糙却温暖。林夏缩在角落里，看着墙上发黄的老照片，照片里年轻的外婆穿着旗袍，梳着发髻，眉眼间透着温婉。那时她还不知道，这个看似普通的老人，藏着一段波澜壮阔的往事。

老街的日子慢悠悠的，每天清晨，林夏都会被隔壁豆腐坊的梆子声叫醒。外婆总是早早起床，在厨房里忙碌。她最拿手的是槐花糕，将新鲜采摘的槐花洗净，拌上面粉、鸡蛋和白糖，蒸熟后撒上一层薄薄的桂花蜜。林夏最爱趴在灶台边，看着蒸笼里腾起的白雾，闻着槐花的清香渐渐弥漫整个屋子。

“外婆，你为什么这么会做槐花糕？”有一次，林夏一边吃着香甜的糕点，一边好奇地问。

外婆正坐在藤椅上纳鞋底，听到这话，动作顿了顿，目光变得悠远：“因为外婆年轻的时候，在戏班子里唱过戏。那时候，戏班子到各地演出，每到槐花盛开的季节，大家就会采些槐花做点心。”

林夏瞪大了眼睛，她从未想过外婆还有这样的经历。在她的印象里，外婆就是个普通的老太太，每天忙着做家务，和老街坊们唠嗑。“外婆，你唱的是什么戏？”

外婆放下手中的鞋底，轻轻叹了口气：“是越剧。我唱的是旦角，那时候戏班子走南闯北，虽然辛苦，但日子过得充实。”说到这儿，外婆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仿佛又回到了那段美好的时光。

随着时间的推移，林夏渐渐适应了老街的生活。她在附近的小学上学，放学后就和小伙伴们在老槐树下玩耍。外婆有时会坐在树下，一边织毛衣，一边看着他们嬉笑打闹。老街坊们都很喜欢外婆，常常过来串门，听她讲过去的故事。

有一天，林夏放学回家，远远地就看见老槐树下围了一群人。她心里一紧，加快脚步跑过去，只见外婆躺在地上，脸色苍白，嘴角还沾着血迹。原来外婆在采摘槐花时，不小心从梯子上摔了下来。林夏吓得大哭起来，跟着邻居们一起把外婆送到了医院。

在医院的长廊里，林夏蜷缩在椅子上，耳边回荡着医生严肃的话语：“老人年纪大了，这次摔得不轻，需要好好调养。”她望着病房里插着各种管子的外婆，心里充满了恐惧和自责。如果不是自己想吃槐花糕，外婆也不会去冒险采摘。

外婆住院的那段时间，林夏每天放学后都会去医院。她学着外婆的样子，给外婆削苹果，陪她聊天。外婆虽然身体虚弱，但总是强撑着微笑，安慰她不要担心。“小夏长大了，会照顾人了。”外婆的话让林夏鼻子一酸，眼泪又流了下来。

出院后，外婆的身体大不如前，走路需要拄着拐杖，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灵活地做家务了。林夏主动承担起了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扫地、洗碗、帮外婆捶背。她发现，外婆常常坐在老槐树下，望着远方发呆，眼神里充满了落寞。

一天晚上，林夏起夜时，看见外婆房间的灯还亮着。她轻轻推开门，看见外婆正在翻看一本旧相册。相册里的照片已经泛黄，记录着外婆年轻时在戏班子的点点滴滴。照片中的外婆穿着华丽的戏服，化着精致的妆容，眼神明亮而自信。

“外婆，你以前一定很漂亮。”林夏轻声说。

外婆抬起头，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是啊，那时候年轻，什么都不怕。可惜后来戏班子解散了，我就回到了这里，结婚生子，过起了平凡的生活。”

林夏在床边坐下，握住外婆的手：“外婆，你后悔吗？”

外婆摇摇头：“不后悔。虽然没能继续唱戏，但我有了你妈妈，还有你。看着你们长大，我就觉得很幸福。”说着，外婆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红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枚精致的银簪子，簪头雕刻着一朵栩栩如生的槐花。

“这是我当年唱戏时用的，现在传给你。”外婆将银簪放在林夏手心，“小夏，外婆老了，以后可能不能再照顾你了。你要好好读书，去外面的世界看看，不要像外婆一样，一辈子困在这个小地方。”

林夏紧紧握着银簪，泪水模糊了双眼。她突然意识到，外婆的一生，就像这老槐树，曾经灿烂过，芬芳过，如今虽然渐渐枯萎，但依然守护着这片土地，守护着她。

日子一天天过去，林夏上了初中，学习越来越紧张。但她依然会在周末帮外婆做家务，陪她聊天。老槐树依然每年准时开花，洁白的槐花落在青石板上，仿佛诉说着岁月的故事。

然而，命运总是无情的。初二那年的冬天，外婆的病情突然恶化。林夏在医院守了整整一个星期，看着外婆在病痛中挣扎，却无能为力。弥留之际，外婆拉着她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小夏，要好好活着……”

外婆走了，带走了老街的一部分温暖。林夏站在老槐树下，看着飘落的雪花，仿佛又看到了外婆慈祥的笑容。她将银簪别在发间，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学习，不辜负外婆的期望。

初中毕业后，林夏考上了省城的重点高中。离开老街那天，她站在老槐树下，久久不愿离去。老街坊们都来送行，他们的脸上写满了不舍。“小夏，常回来看看。”“在外面照顾好自己。”一声声叮嘱，让林夏热泪盈眶。

在省城的高中，林夏努力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每当遇到困难和挫折时，她就会想起外婆，想起老槐树，想起老街的点点滴滴。那枚银簪，她始终带在身边，成为了她最珍贵的宝物。

高考结束后，林夏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临走前，她回到老街，站在老槐树下，抚摸着粗糙的树皮。老槐树依然挺拔，只是树干上多了一些岁月的痕迹。她闭上眼睛，感受着微风中若有若无的槐花香，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外婆正在树下为她做槐花糕。

大学四年，林夏去过很多地方，见识了外面世界的繁华与精彩。但在她心里，最牵挂的依然是老街，是那棵见证了她成长的老槐树。毕业后，她收到了很多offer，有留在北京的，有去上海的，但她最终选择了回到省城工作。

当她再次回到老街时，发现这里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一些老房子被拆除了，建起了现代化的高楼大厦。但老槐树依然屹立在那里，像一位倔强的老人，守护着最后的记忆。

林夏在老街附近买了一套房子，闲暇时就会回到老槐树下，坐在外婆曾经坐过的藤椅上，回忆那些温暖的往事。有时，她会带着槐花糕，分给老街坊们品尝，就像当年外婆做的那样。

岁月流转，老槐树依然年年开花。洁白的槐花，承载着林夏对外婆的思念，也见证着一个女孩的成长与蜕变。在槐香深处，有她最美好的童年，最温暖的回忆，和永远不会消逝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