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手纹
我总以为,人生是一条笔直向前的路。直到那个黄昏,在祖父的老屋里,我看见时间打了个弯。
老屋要拆了。我奉命去整理遗物,在阁楼的樟木箱底,发现了一叠祖父的笔记本。随手翻开一册,是1962年的日记。那一年的祖父,十七岁。
“9月15日,又去了江边。轮船的汽笛声像在催人远行。我必须离开这里,到南方去。”
我愣住了。这不像我认识的祖父——那个在小镇邮局工作了一辈子,每天准时上下班,最爱在院子里修剪盆景的老人。他的人生轨迹简单得像条直线:生于斯,长于斯,老于斯。
可是日记里的青年,有着完全不同的梦想:“想当一名船员,顺着长江直下,看遍沿岸的码头。”“或者去云南,听说那里的天蓝得不像话。”
我一册一册地翻下去。1963年,他写道:“父亲病重,我是长子。”1965年:“邮局招人,待遇稳定,母亲笑了,这是她第一次为我笑。”1968年:“结婚了,妻子是邮局同事介绍的,很贤惠。”1970年:“儿子出生了,取名‘安’,愿他一生平安。”
在1972年的日记里,我读到了最触动我的一段:“今天修剪盆景时突然想到,这棵小树若在野外,该有数丈高了。但它在这里,在我的剪刀下,成了另一种美。人生大概也是如此,不是所有远行都要用脚步完成。”
阁楼的窗户透进斜阳,尘埃在光柱中缓缓飘浮。我仿佛看见年轻的祖父坐在这里写日记,然后合上本子,走下吱呀作响的木梯,继续他“平凡”的一生。
但真的是平凡吗?
我走到窗前,看向院子。那几盆祖父精心培育的盆景还在:一棵黄杨被塑成迎客的姿态,一株六月雪开着细碎的白花。它们本可以长成参天大树,却在有限的空间里,展现了另一种生命的意境。
祖父没有成为船员,但他经手过多少寄托着远方的信件?他没有去过云南,但他窗台上的兰花,年年开出云贵高原般的幽静。他人生的轨迹看似越走越窄,从广阔天地退到小镇,再从邮局退到自家小院。但在这“退”的过程中,他收获了责任、爱情、家庭,还有岁月沉淀的智慧。
我想起海德格尔说:人是在“被抛”的状态中成就自己的。祖父被抛在特定的时代、特定的家庭,他做的每一个选择,看似在放弃什么,实则是选择了成为谁。
下楼时,我的手划过斑驳的木扶手,那里有经年累月摩挲出的温润。忽然明白,时间也是有手纹的——它不只会向前奔流,还会盘旋、沉淀,在每一个看似平凡的选择里,刻下生命的年轮。
老屋终将消失,就像祖父的肉体已经消失。但他选择的人生,他修剪出的“盆景”,却通过这些日记,通过血脉,通过我此刻的顿悟,继续在时间里生长。
黄昏渐深,我抱着那叠日记走出老屋。回头望去,夕阳给瓦片镀上金光,像时间的手轻轻抚摸。
人生确实不是直线,而是一条螺旋上升的路径。我们总在回到相似的地方,但每次回归,都带着新的理解和更深的沉淀。祖父的“远方”,从未离开过他——它化作他修剪盆景时的专注,化作他读报时对远方的想象,化作他给我讲故事时眼中的光芒。
推土机明天就会开来。但有些东西推不掉——比如选择成为谁的自由,比如在局限中开创的广阔,比如时间在心灵深处刻下的,永不消失的手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