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下时光
老屋的炊烟,是黄昏写给天空的信。信纸是鱼鳞瓦,一行行,在岁月的浸润里由青转黛。我总怀疑,每一片瓦下,都压着一截老去的时光。
幼时贪凉,最爱暑天午后。暴雨初歇,日头重新探出脸来,将湿气从瓦沟里蒸腾起来,整个院子便泡在一种溽热而芬芳的雾气里。祖父会搬来竹梯,架在檐下,像接通了一条通往云端的秘径。我跟在他身后,赤脚踩上微凉的梯阶,一级一级,离那片黛色的秩序越来越近。掀开瓦的瞬间,总有一股沉睡的、阳光与干草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仿佛惊扰了一个慵懒的梦。祖父的手,粗粝如松根,拂去瓦楞间的枯叶与浮尘,动作轻柔得像在梳理一匹老马的鬃毛。我则仰着头,看椽子与檩条交错成的幽暗骨架,像巨兽安详的肋骨。有蜘蛛网在风中轻颤,网上缀着细碎的光,像是星子坠落的残骸。那时觉得,天与地的一切奥秘,都藏在这片幽暗的瓦下。
后来,我去城里求学,老屋与瓦,被缩印成电话里背景音般的存在。直到那个秋天,祖父的电话里说:“屋顶漏了,要换瓦了。”我赶回去,见院中堆着簇新的、泛着刺眼青光的机制瓦,像一群闯入寂静山林的陌生人。旧瓦被一摞摞卸下,靠在墙根,叠成一册册无人再读的断代史。我拿起一片,边缘已有些风化,指腹触到那些粗糙的颗粒,仿佛触摸到它饱经的雨雪风霜。翻到背面,我愣住了——那向阳的角落里,竟覆着一层薄薄的、绒绒的青苔,像一小块被遗忘的、固执的春天。它在这无人看见的暗处,靠着从瓦缝漏下的一星半点儿光雨,寂然生长,为自己构筑了一个完整的宇宙。
我忽然明白了。我们总在追逐头顶的烈日,渴望光耀万丈;却忘了,真正的滋养,往往来自那些被忽略的、幽暗的“瓦下时光”。是无人惊扰的独处,是寂静中的沉淀,是背对喧嚣的暗自生长。那片青苔,它不曾见过整片天空,却拥有了最深沉的土地。
新瓦终将覆上,会更整齐,更风雨不透。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永远留在了那被卸下的旧瓦之下——那是我与祖父,与一整个缓慢时代,共同呼吸过的,寂静而丰饶的瓦下时光。光在瓦上行走,生在瓦下扎根,这便是我生命的全部隐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