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痕
堂弟发来视频,老屋终究是塌了。画面里,残垣断壁间,唯那面爬满青苔的西山墙还倔强地立着,像一块巨大的、生锈的碑。
我记得那面墙。太爷爷说,他年轻时从三十里外的山里背来青石,一块块垒起来,石缝间连刀刃都插不进。可苔藓不用刀,它们用时间。先是雨季里几点霉斑,像老人脸上的寿斑;后来连成片,织成绒毯,再后来,厚得像裹了层绿丝绒。阳光斜射时,苔藓的阴影在石面上起伏,整面墙便活了,成了一道凝固的绿浪。
墙根的苔最厚。那里终年不见直射光,只有雨水从瓦檐滴落,在石上凿出浅坑,苔藓就在那水坑边疯长。我用指甲抠过一块,它不像想象中滑腻,反而有种毛毡的质地。翻过来,背阴面颜色浅些,能看见极细的根须,紧紧抓着石头上看不见的缝隙。
“这东西,离了这墙就活不成。”祖父曾掐下一小块,放在我盛水的瓦片里。果然,不过两天,它就蔫了,蜷缩成褐色的斑点。那时我不懂,它为何如此固执,非要长在石头上。
直到在城里植物园,我看到温室中精心培育的苔藓区。恒湿,恒温,喷雾系统定时模拟山间云雾。它们长得很好,绿得均匀,绿得标准,像塑料模型。可总觉得少了什么——少了石头的冷硬,少了风雨的剥蚀,少了那种与无情之物相互磨砺、最终融为一体的宿命感。
视频里,堂弟说:“这墙得拆了,不安全。”我没作声。忽然,镜头拉近,聚焦在墙根一处——倒塌的房梁砸碎了部分石面,断茬处,那些苔藓的根须竟深深扎进了石芯。那不是附着,是侵入;不是攀爬,是共生。它们用百年的耐心,将自己的血脉与冰冷的岩石长在了一起。
我忽然想起祖父的话。它哪里是离了墙活不成?它本就是从石头里长出来的魂。墙是它的骨,它是墙的肉。
推土机终会来的。墙倒了,苔会死。可来年春雨过后,那些碎石烂瓦间,定会有新的绿意萌动。它们会找到新的石头,用同样的慢,同样的固执,重新开始一场百年的缠绕。
原来这世间,最柔弱的,最坚韧;最卑微的,最永恒。苔藓如此,记忆如此,那些我们以为早已被时间碾碎的东西,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