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是极好的。蓝莹莹的，一望无际，有时平静如镜，有时怒涛排空。它横亘在陆地与陆地之间，也横亘在人与人的心里。

我初见海，是在南方的一个小镇。那时年纪尚小，只觉得这水天相接的蓝，颇是异样。海水拍打着沙滩，发出"哗哗"的声响，像是无数细小的舌头在舔舐着沙粒。我蹲下身去，捧起一掬水，它便从指缝间漏下，凉丝丝的，又咸又涩。

海是宽宏的，也是无情的。渔民们每日清晨出海，傍晚归来，海便赐予他们鱼虾，养活了一镇的人。然而海也有翻脸的时候，记得有一年台风过境，巨浪如山，将几艘渔船拍得粉碎。第二天，人们在岸边捡拾着残骸和尸体，海却已经恢复了平静，蓝得依旧好看，仿佛昨日的血腥与哀嚎从未发生。

海边的小城，日子过得极慢。渔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酒馆里永远飘着劣质酒和海腥味混杂的气味。女人们蹲在门前补网，手指灵活地穿梭于网眼之间，她们的脸上刻着风的痕迹，眼睛却亮得出奇。孩子们在沙滩上奔跑，追逐着退潮时留下的贝壳和小蟹，笑声被海风撕扯得支离破碎。

海最是善变的。晨光熹微时，它温柔得像情人的眼波；正午时分，它蓝得刺眼，仿佛要将一切灼穿；到了黄昏，又镀上一层金红，像泼翻了的颜料。而到了夜晚，海便隐去了形迹，只剩下漆黑一片，偶尔有磷火般的渔火在远处闪烁，如同鬼火。

我曾见过一个老渔夫，他脸上的皱纹比海的波纹还要深。他告诉我，海里有龙宫，有美人鱼，有无数珍宝。我问他可曾见过，他咧开缺牙的嘴笑了："见过？我这一辈子都在跟海打交道，它给我饭吃，也差点要了我的命。"后来他死了，据说是葬在海边的山坡上，这样"每天都能看着海"。

海是记忆的容器。多少离别与重逢在这里上演，多少誓言与谎言被海风吹散。恋人们在海边漫步，以为海会见证他们的永恒；商人在码头上讨价还价，盘算着海那边的利润；逃亡者站在甲板上，望着渐渐远去的陆地，海成了他们与过去的分界线。

海也是孤独的。它广阔得没有边际，深邃得不见底，却从不言语。它包容万物，却不被任何一物所包容。人们向海索取，向海倾诉，向海祈祷，海却始终沉默。它的沉默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量，让人在敬畏中生出渺小之感。

如今我远离了那片海，却常常梦见它。梦中的海时而平静，时而狂暴，正如人生。海教会我的，无非是接纳与忍耐——接纳它的馈赠，忍耐它的无常。海是永恒的，而人不过是海面上偶然泛起的泡沫，转瞬即逝。

海还是那片海，人却已不是那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