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中迷思
我不知道是自己太过自负,还是真的清醒了几分——浴室瓷砖还留着热水器的余温,暖黄小灯悬在镜前,光落在玻璃上,凝着一层薄薄的水汽。指尖刚触到镜面,就被体温焐出一小片模糊的印子,里面映着的人影头发还滴着水,发梢的水珠顺着脖颈滑进衣领,留下浅浅的湿痕。可我盯着那双眼看了半晌,竟想不起这双眼里该有的神色:是晨起时带着困意的惺忪,是课堂上解不出题的烦躁,还是白天在人群里强撑的明亮?指尖在镜面上轻轻划动,跟着那模糊的轮廓描摹眉峰的弧度、嘴角的线条,每一笔都像在画一个陌生的人,末了我对着空荡的浴室喃喃,声音混着水汽飘得轻轻的:“这到底是谁啊?”
光与暗早就在心底拧成了一根纠缠的绳,绳结里裹着半是不甘半是妥协的情绪,扯得我连呼吸都带着滞涩。一端拽着我往人群里凑,像有双无形的手推着我融进热闹——上周同学聚会,包厢里的笑声撞着墙壁反弹,有人聊起新出的剧集,有人晒刚买的潮牌,我端着半杯柠檬水坐在角落,明明没看过那部剧,却在他们笑时跟着扯了扯嘴角。那笑像贴在脸上的纸片,风一吹就想掉,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杯壁,把冰凉的玻璃抠出浅浅的印子,连附和的话到了嘴边,都变成含混的“是啊”,怕说多了露馅,又怕不说被当成异类。就像穿着一件领口太紧的外套,明明想跟着大家往暖烘烘的地方走,却总被领口勒得喘不过气,连热闹的声响都像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听得不真切,却又逃不开。
而另一端的绳,又拉着我想往清醒里钻。有时我坐在书桌前,想把心里的乱绪写下来,笔尖刚碰到笔记本,就顿住了。桌角的小镜子映着我皱眉的模样,眼神发飘,像在找什么却找不到方向。我试着扯出一个“自然”的笑,嘴角刚弯起,就被自己吓了一跳:那笑太刻意,眼尾没沾着半分暖意,只有嘴角僵僵地翘着,像商场橱窗里没调试好的假人模特。我赶紧别开眼,手指揉了揉发烫的脸颊,突然觉得那面巴掌大的镜子像堵透明的墙——前几天数学小组讨论,我提出的解题思路和大家不一样,组长皱着眉说“太复杂,老师不会认可”,我攥着笔犹豫了好久,最终还是把自己的草稿纸折起来塞进课本,可晚上回家重做那道题,还是忍不住用了自己的方法,看着步骤一点点写出来,心里既踏实又慌,怕自己的坚持是错的,更怕丢了这份坚持,就再也找不回自己原本的样子。
网络的潮涌总在夜里准时扑来,手机屏幕的光刺得眼睛发涩。深夜刷手机,刷到有人晒“完美日常”——清晨五点背书,傍晚练两小时吉他,配文“自律才是成长”;下一条又刷到“合群才是生存法则”,评论里有人说“太特立独行就是矫情”,有人劝“别让自己显得格格不入”。那些声音像无数根细针,一会儿把我往“要自律”的岸边推,一会儿又拽着我往“要合群”的深海拉。我盯着屏幕愣了好久,突然想起白天在教室,同桌让我帮他抄作业,我犹豫着说“不行”,他皱着眉说“这点小事都不帮”,那时候我以为自己在坚持原则,可被这些评论一戳,竟开始怀疑:是不是我真的太固执?我把手机按灭,黑暗里只剩自己的呼吸声,喉咙里的涩味越来越重,像吞了颗没熟的柿子,又干又沉,堵得人发慌,连指尖都凉得发僵。
这人间本就裹着层荒诞的糖衣,甜腻的表象下藏着无数身不由己的褶皱。喧嚣里藏着无数个“不像自己”的影子——楼下便利店的店员小姑娘,每次见人都弯着眼睛笑,有次我早上去买面包,看见她蹲在货架后揉眼睛,手里攥着皱巴巴的请假条——前一晚加班到十点,今天想请假却怕老板不高兴;朋友小夏总把“没事”挂在嘴边,上次她精心画的画被同学说“不好看”,她笑着说“我随便画的”,转头却在画室里偷偷抹眼泪;连小区里的保安大叔,明明被调皮的孩子扔了石子,却还是笑着说“没事,小孩子玩闹”。原来大家都在把自己折成方便的形状,像折纸鹤,为了能被放进别人期待的盒子里,把翅膀叠得整整齐齐,连尾巴都不敢翘起来。
而我站在这片纷乱里,指尖无意识地划着镜面,看着镜中倒影在水汽散了又聚的间隙,逐渐清晰几分——头发半干,贴在脸颊,眼里带着未褪的迷茫,却也藏着一丝不肯磨掉的执拗——又骤然被新的自我怀疑糊成模糊一片。直到某天清晨,我按自己的节奏早起,慢慢洗漱,没赶时间也没慌慌张张,看着镜中从容的自己,突然懂了:不是我弄丢了清晰的自己,是成长本就带着一场漫长的“认亲”。要在人群的喧闹里、网络的声音里、自我的拉扯里,慢慢擦掉镜面上的水汽;要在“想合群”和“要自我”的徘徊里,在“怕被孤立”和“怕丢了自己”的纠结里,一点点摸清自己的轮廓。那些光与暗的拉扯、迷茫与怀疑的碰撞,都不是“错误”,而是帮我们辨认“自己”的路标。终有一天,我们会对着镜中的人影,清晰地说出“这就是我”——那个既不刻意讨好,也不盲目执拗,既懂融入又守本心的,最真实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