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中的星星火
1943年的秋风吹过冀中平原时,带着秸秆燃烧后的焦糊味。十三岁的小豆子蹲在地道口的玉米秸堆后,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泥土里嵌着的弹片——那是三天前鬼子扫荡时留下的,边缘还带着暗红色的锈迹。
“豆子,该换岗了。”三叔公的声音从地道里传来,带着土腥气的风掀起他补丁摞补丁的衣角。小豆子应声钻进洞口,潮湿的空气里弥漫着煤油灯和汗味混合的气息。地道两侧的土墙上,每隔几步就有个小龛,里面摆着各家凑出来的油灯,豆大的火苗在气流中轻轻摇晃,照得墙上的标语“坚持抗战到底”忽明忽暗。
这是小豆子参加儿童团的第三个月。他的任务是在村口放哨,发现鬼子就推倒村头那棵歪脖子榆树旁的稻草人。三个月前,鬼子烧毁了村西头的学堂,先生被刺刀挑在门槛上,染血的课本散落在焦黑的瓦砾里。那天小豆子躲在柴房的夹层里,透过木板缝隙看见先生最后举起的手,像是还在黑板上写字。
“今晚有批药品要从咱们这儿过。”队长老李蹲在油灯旁,用树枝在地上画着路线,“豆子,你最熟悉村东的芦苇荡,带王同志他们走水路。”被叫做王同志的女战士摘下头巾,露出额角新结的痂,她从帆布包里掏出个红绸子包,里面是半块玉米饼:“拿着,路上垫垫。”
小豆子的指尖触到饼子的温热,突然想起去年中秋,娘把唯一的月饼分成三块,他和妹妹各一块,剩下的包在红布里藏进灶膛。可现在妹妹和娘都埋在村后的乱葬岗,那片新翻的土上,已经冒出了稀疏的野菊。
天黑透时,芦苇荡里的风带着水腥气。小豆子在前头蹚水,手里的芦苇杆探着深浅,身后跟着五个背着药箱的同志。月光偶尔从云缝里漏下来,照见水面上漂浮的芦花,像无数白色的火星。
“停。”小豆子突然按住王同志的胳膊。他听见远处传来马达声,还有手电筒在芦苇荡里晃动的光柱。是鬼子的巡逻艇。他扯着众人往芦苇深处钻,脚下的淤泥陷住了王同志的草鞋,小豆子转身背起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密匝匝的芦花丛里躲。
芦苇叶划破了脸颊,火辣辣地疼。小豆子想起先生教过的诗:“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他不知道春风什么时候来,但此刻攥着王同志冰凉的手,心里却像揣着团火。
当第一缕天光爬上水面时,他们终于抵达了接应点。王同志把那块没吃完的玉米饼塞回小豆子手里,又解下腰间的钢笔:“等胜利了,我教你写字。”钢笔杆是磨亮的铜质,刻着颗小小的五角星。
小豆子揣着钢笔往回走,路过村头的歪脖子树,看见新扎的稻草人立在那里,草帽下别着朵野菊。他突然想起妹妹总爱把野菊插在发间,说等仗打完了,要让娘给她梳两条麻花辫。
地道里的油灯还亮着,三叔公正在给伤员包扎伤口,看见小豆子进来,指了指墙角的麻袋:“刚从区里送来的,有你能穿的棉衣。”麻袋里露出本皱巴巴的课本,是先生以前讲过的《国语》,扉页上用铅笔写着“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
小豆子把课本揣进怀里,钢笔别在胸口。他走到地道口,望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远处传来零星的枪声,像在敲打着黎明的门。他知道,此刻有无数像他一样的孩子,正攥着各式各样的“武器”——也许是一把镰刀,也许是半块干粮,也许只是藏在心里的一句话——在黑暗里等着天亮。
风又吹过玉米地,秸秆摩擦的声响像在低语。小豆子想起王同志说的胜利,想起先生未写完的板书,想起妹妹发间的野菊。这些零碎的念想在他心里攒成一小簇火苗,在烽火连天的夜里,倔强地亮着,如同千万颗星子,终会连成照亮山河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