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望第一次注意到那面墙时，梅雨季刚过。老城区的青砖墙上爬满了深绿的苔藓，在墙角凹陷处积成一小汪水，映着对面裁缝铺褪色的蓝布幌子。他蹲下来系鞋带，余光瞥见苔藓里嵌着个硬物，金属边缘在潮湿的空气里泛着哑光。

是本巴掌大的铜皮本子，封面上刻着缠枝莲纹样，边角被磨得发亮。他试着翻开，内页是泛黄的宣纸，第一行字洇着水痕：“1987年6月12日，雨。今日在墙根捡到半块梅花酥，檐角的燕子又多了两只雏鸟。”

字迹娟秀，带着点孩子气的认真。陈望捏着本子站起身，墙对面的裁缝铺里传来缝纫机哒哒的声响，一个穿蓝布衫的老太太正戴着顶老花镜，手指在布料上游走。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推门走了进去。

“您见过这个本子吗？”

老太太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眯了眯。她接过本子翻了两页，突然“哎呀”一声，指腹在缠枝莲纹样上反复摩挲：“这是阿芷的本子。”

阿芷是老太太的妹妹，三十年前突然搬去了南方，临走前说要把“重要的东西”藏在墙根。当时姐妹俩总在这面墙下跳皮筋，阿芷的辫子上总系着红绸子，跑起来像团跳动的火苗。

“她总说要写本‘苔藓记’，把每天看见的小事都记下来。”老太太的声音软下来，带着点叹息，“后来她来信说，在南方的巷子里也看见爬满苔藓的墙，就是少了咱们这儿的雨味儿。”

陈望翻开本子的中间页，夹着片干枯的紫花地丁。旁边写着：“隔壁阿望今天摔了一跤，膝盖上的伤像朵小红花。他说长大要当警察，抓偷梅花酥的贼。”

他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确实在这面墙前摔过跤，膝盖上结的痂被小伙伴笑成“勋章”。只是记忆里那个总跟在身后的小姑娘，脸已经模糊成一团光晕。

“阿芷临走前，把这本子埋在苔藓里。”老太太望着窗外的墙，“她说等哪年梅雨季长，苔藓把铜皮都盖住了，就说明她该回来了。”

陈望把本子揣进兜里，指尖触到冰凉的铜皮。他沿着老巷慢慢走，看见墙根处新冒的三叶草，看见屋檐下挂着的旧鸟笼，这些都在本子里有记载——“笼里的画眉会学裁缝铺的缝纫机声”“三叶草的叶子上总有颗圆滚滚的露珠”。

走到巷口的杂货店，老板娘正用竹竿挑着晾晒的梅干菜。看见陈望手里的本子，她愣了愣：“这不是阿芷的小铜本吗？她以前总来买橘子糖，说要把糖纸夹在本子里。”

老板娘从柜台下翻出个铁盒，里面装着叠得整整齐齐的玻璃糖纸，有橘子味的，也有葡萄味的。“她走那天把这些留给我，说等她回来，要教我怎么把糖纸贴在本子上好看。”

陈望把糖纸一张张夹进本子，紫花地丁旁边多了片橘子味的金黄，雨痕旁边添了张葡萄味的深紫。翻到最后一页，空白处有行浅浅的铅笔字，像是反复描过：“阿望的警察梦要实现呀，我在苔藓里等你告诉我好不好。”

他突然想起上周执勤时，在城南的老小区里遇见个老太太，蹲在墙前拍苔藓的照片。她头发花白，手里捏着本崭新的笔记本，封面上画着小小的缠枝莲。当时他还笑着问：“阿姨也喜欢苔藓？”

老太太抬起头，眼睛亮闪闪的：“是啊，等了三十年，终于等到这儿的苔藓长得够厚了。”

陈望转身往城南跑，警服的下摆被风掀起。路过裁缝铺时，听见老太太在跟人说：“阿芷今天该到了吧，我把她爱吃的梅花酥都做好了。”

他跑到那面爬满苔藓的墙前，铜皮本子的位置已经长出新的绿苔。远处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一个穿蓝布衫的老太太正走过来，手里的笔记本封面在阳光下泛着光。

“你看，”她举起本子笑起来，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光，“我在南方的苔藓里，也记了满满一本呢。”

陈望掏出铜皮本子递过去，两本记事簿在潮湿的空气里轻轻相碰，像三十年前那个梅雨季，两个蹲在墙根的孩子，小心翼翼地交换藏在手心的秘密。墙根的苔藓还在慢慢生长，把新的故事，悄悄写进时光的褶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