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二)
井沿的青石越发温润了,像是被无数双手抚摸过的古玉。祖母的手搭在石头上,青筋如细小的根系蜿蜒。她不说话时,井便替她言语——那是水桶碰撞井壁的闷响,是井绳摩擦石头的沙沙声,是水花溅起的清越。
春天,井台边会生出细碎的荠菜花,白莹莹的,像是井水溅出的浪花凝固在了土地上。夏日正午,井口会飘出丝丝凉气,站在旁边就像站在一棵古树的浓荫下。秋天,梧桐的落叶飘到井里,在水面上打着旋儿,像一封封写给深水的信。冬天,井口会结一层薄薄的冰,敲碎了,底下还是活泛泛的水,带着地心的温度。
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十六岁那年夏天。高考失利的我,整日躲在屋里,觉得人生就像一口枯井,再也打捞不出任何希望。深夜,我独自来到井边,井里的月亮被水波揉碎了又圆,圆了又碎。忽然明白,井之所以能始终清澈,是因为它懂得沉淀。所有的泥沙都会沉底,所有的浑浊都会澄清。
我把这个感悟告诉祖母,她笑了,眼角皱纹像井水的涟漪:“井水不犯河水,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你看这井,旱时不枯,涝时不溢,自有它的章法。”
前年,村里来了个地质队,说要在井边打深水井。机器轰鸣了三天,最后技术员惊讶地发现,我们这口老井的水位、水质,竟比他们打的深井还要好。“这是活水,”技术员说,“下面连着地下河呢。”
祖母并不惊讶:“早就知道是活水,死水养不了人。”
如今,村里人又开始来井边了。不是挑水,而是闲坐。夏天的傍晚,人们摇着蒲扇,拎着小凳,自然地聚到井台边。孩子们在周围追逐嬉戏,大人们说着庄稼的长势,井台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气。只是不再有扁担水桶,取而代之的是保温杯里的茶水,和智能手机里传来的戏曲声。
井还是那口井,静静地映着流云、星月,也映着时代的变迁。它见证过挑水做饭的朴素岁月,也包容着扫码支付的快捷时代。井台边的谈话内容,从今年的收成变成了孙子的网课,但井水依旧清冽,依旧能照见每个人最真实的模样。
去年,祖母走了。她生前常说,等她老了,就让她枕着井水声长眠。我们依了她。下葬那天,我在井边坐了很久,直到月亮升起。井里的月亮特别圆,特别亮,我忽然觉得,祖母并没有走远,她只是化作了井水的一部分,继续滋养着这片土地。
井绳还在辘轳上挂着,井壁的青苔比往年更绿了。偶尔有外乡人路过,好奇这口井为什么保留得这样完好。村里人会说:这是我们的根。说得更实在些:井水泡茶香。
其实,井知道所有的答案,只是它从不言语。它只是静静地盛着一天星光,半轮月亮,等着下一个黎明,下一个黄昏,下一个趴在井沿上看天的孩子。而这样的等待,已经持续了百年,或许还会持续更久。只要井还在,村庄就记得自己最初的模样。只要井水还清,远行的游子就还能找到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