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丝细密如织，我蜷缩在沙发里翻动相册，一张泛黄的老照片突然滑落膝头。画面上是爷爷站在葡萄架下的笑容，背后累累垂挂的紫玛瑙般的果实，在阳光下流淌着蜜糖色的光泽。记忆随之漫开，像泡发的葡萄干渐渐丰盈饱满。

幼时的夏天总与乡下老屋相连。清晨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晨露尚未散尽，藤蔓编织成的绿色穹顶已缀满水晶珠串。爷爷踩着木梯修剪枝桠的身影被朝阳拉得老长，银白鬓角沾着夜露，恍若仙人披着薄纱。他粗糙的手掌托起一串刚采下的玫瑰香葡萄，那些饱满紧实的果粒相互依偎，表面覆着层天然霜粉，轻轻一掐便迸出酸甜的汁水。

晾晒房成了魔法工坊。竹匾层层叠叠铺满整个庭院，新摘的葡萄经过筛选后躺在篾席上沐浴阳光。起初它们还会调皮地滚动身子，渐渐在温热中舒展开皱褶的皮肤。蚂蚁循着甜香列队侦查，麻雀趁人不注意偷啄几口又慌忙飞走。我和表弟轮流值守驱赶这些“小偷”，看护着即将蜕变的宝藏。空气里浮动着发酵的气息，混着草木清香直往鼻腔里钻。

七日后的某个黄昏，当西天烧起橘红色晚霞时，奇迹悄然发生。原本圆润的水珠收缩成皱缩的皮肤，深绛色表皮泛起细密纹路，摸上去带着磨砂质感。抓一把放进嘴里，先是干燥的触感刺激味蕾，而后清甜次第绽放，如同慢镜头回放般层层递进。这时母亲会端来搪瓷缸冲泡的葡萄干茶，沸水冲激下干瘪的果实重新舒展身躯，茶汤渐染成琥珀色，氤氲热气裹挟着陈年往事升腾而起。

上大学后收到老家寄来的包裹，牛皮纸袋里躺着用桑皮纸精心包裹的葡萄干。舍友们围拢过来分享这份跨越千里的礼物，有人皱着眉头抱怨太甜腻，我却看见月光透过纱窗落在玻璃杯沿，折射出细碎星光。那夜卧谈会的话题不知怎的转到了家乡味道，来自天南地北的孩子用乡音描述着各自的童年零嘴——海边孩子的鱼片干、山区孩子的柿饼脯、草原孩子的奶疙瘩……我们突然发现，原来思念可以如此具象化地存在于某种食物之中。

如今超市货架上的葡萄干种类日渐繁多，塑封包装印着精美图案与营养说明。但每次撕开袋子时，总会想起老屋晾晒场上此起彼伏的蝉鸣声，想起爷爷用草帽扇风时哼唱的地方小调。那些在阳光下慢慢风干的不仅是果实，还有祖孙俩絮絮叨叨的对话、夏日午后绵长的午睡时光，以及再也回不去的旧日光阴。

雨停了，天边架起彩虹桥。我拈起一颗葡萄干放入口中慢慢咀嚼，褶皱里储存的阳光突然倾泻而出，照亮了整个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