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眼
暮色漫过老屋的檐角时,祖父总爱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剥龙眼。他的手指关节粗大,却灵活得像跳动在琴键上的音符,将深褐色硬壳轻轻一捏,晶莹剔透的果肉便伴着清甜的汁水坠入白瓷碗中。那时节,连晚风都裹着蜜糖般的香气,在荔枝林边的小屋周围打着旋儿。
幼时的我常蹲在旁边盯着看,以为这神奇的果实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珍宝。直到某个初夏清晨,祖父把我领进雾气氤氲的果园。晨露还在叶片上打滚,那些布满疙瘩的树干宛如沉睡千年的老龙突然苏醒,虬枝上缀满鹅黄色小花,细碎如繁星坠落人间。原来龙眼树开花时并不张扬,素雅的花瓣裹着淡雅芬芳,像极了江南女子执扇掩面的浅笑。
“根扎得深才能结出好果子。”祖父弯腰抓起把潮湿的泥土,指缝间漏下的黑土泛着油亮的光泽。他教我观察交错盘踞的根系如何在地下织成密网,吸收大地深处的养分。暴雨过后,我果然看见粗壮的主根旁冒出许多嫩白的新须,像无数探寻秘密的小触手钻进更幽暗的地层。那时忽然懂得,每颗饱满圆润的龙眼背后,都藏着向黑暗延伸的勇气。
蝉鸣最噪的午后,我们开始疏果。祖父粗糙的手背青筋凸起,却能精准地判断哪个青涩的小刺球该留下。被摘除的那些落在地上迅速萎缩成褐色的标本,而留下的则获得整棵树的生命供养。阳光穿透叶隙投下斑驳光点,恍惚间觉得这些幸存的幼果正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它们要带着整株树的信念生长。
收获季来临时,满山遍野响起清脆的裂壳声。婶娘们围坐在晒谷场四周,竹匾里堆成小山的龙眼散发着温热的气息。她们灵巧地剔除果核的动作恍若流水作业,很快便积攒下一大盆半透明的云絮般的果肉。当我捧着刚煮好的龙眼茶递给劳作归来的家人时,蒸腾的水汽里翻涌着整个家族的记忆密码。
如今站在超市冷柜前挑选真空包装的龙眼,玻璃窗映出我模糊的脸。标准化的生产流程让果实大小绝对均匀,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或许是缺失了某位老人布满茧子的手掌温度,又或是那些未被收录进教科书的生命课程——关于等待的智慧,取舍的艺术,以及藏在皱褶里的光阴故事。
昨夜梦回故里,仍见祖父坐在老槐树下慢悠悠地剥着龙眼。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仿佛通往童年时光的秘密通道。醒来时枕边留着若有若无的甘甜气息,那是穿越岁月而来的馈赠,提醒着我有些珍贵的东西永远藏在最朴素的模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