淬火成钢
那张粗糙的纸页在我指间簌簌地抖,像秋风中最后一片枯叶。指挥部里浑浊的空气凝固了,烛火跳动的光晕在我眼前散开、扭曲,变成一片刺眼的白茫。
“守瑜……殉国于南京,民国二十六年十二月十三日。”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钉子,狠狠凿进我的颅骨。
十二月十三日。城破之日。
那双冰冷彻骨的眼睛,第一次在祠堂的死亡阴影下审视我时,那里面翻涌的,原来不是漠然,而是……这个。
“留他一条命。”
“从今以后,他就是我的兵。”
命令的口吻,不容置疑。原来刀锋之下,藏着一座快要喷发的火山,藏着一段摔得粉碎的血肉。他看到的不是我这个刚被硝烟熏透、吓得魂飞魄散的死囚,而是另一个早已倒在南京废墟里的年轻身影。
老莫干裂带血的手伸过来,碰了碰我的胳膊,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磨过:“……咋了?”
我猛地一颤,像是被从冰水里捞出来,喉咙紧得发不出半点声音。只是下意识地将那张便签纸死死攥进手心,粗糙的边缘硌着掌肉,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
那参谋似乎也察觉异样,目光在我惨白的脸上停顿了一瞬,但前线军情如火,他很快低下头,继续处理那份用命换来的“冬眠”文件。
“你们……”参谋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调子,试图冲淡这凝滞的气氛,“先下去处理伤口,休息。功劳……司令部会记下的。”
功劳?
这两个字像针一样扎进来。阿译没了,尸骨大概都凉透了,混在南京城里那数也数不清的同胞遗骸中。我们爬出来了,带着这份染血的情报。可这一切的起点,那条赦免的命令,原来沾着另一个人的血,一个我从未谋面、却像幽灵一样缠绕我命运的人。
老莫搀着我,几乎是半拖半架地把我弄出了指挥部。外面的冷风一吹,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猛地弯腰干呕起来,什么也吐不出,只有胆汁的苦涩灼烧着喉咙。
“见鬼了?”老莫粗声问,用力拍着我的背,“那纸上写的啥?”
我直起身,胡乱用袖子抹了把嘴,眼睛酸涩得厉害。摊开手掌,那张皱巴巴的纸几乎被汗水浸透。
老莫凑过来,就着昏暗的光线,眯眼看去。他识字不多,但那两个名字和日期是认得的。他脸上的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豁嘴张着,半天,吐出一口带着浓重血沫子的唾沫。
“……操。”他哑声骂了一句,再没了下文。
所有的疑问,所有的不解,所有的委屈和恐惧,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一个冰冷、残酷、带着血淋淋温情的答案。
那些往死里操练我们的日日夜夜,那些任务失败后他毫不留情的鞭挞和关禁闭,那些在敌后绝境中,他如同鬼魅般突然出现,用最简洁有效的命令带我们杀出重围的瞬间……原来都不是因为我们是“兵”,而是因为,我这张脸。
我活着,是因为一个叫“守瑜”的人死了。
我受的所有的苦,所有的严苛,所有的“特殊关照”,都源于另一个人的死亡。
一种巨大的、荒谬的虚脱感攫住了我。支撑着我从死刑场上爬起,熬过地狱训练,从南京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那根无形脊梁,仿佛咔嚓一声,断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一具抽空了魂的空壳。机械地换药,机械地吞咽着粗糙的食物,机械地听着前线不断传来的坏消息。老莫守在我旁边,话变得更少,偶尔看向我的眼神复杂难辨。
指挥部里的人对我们还算客气,毕竟我们是立了功“回来”的人。但那种客气里带着距离,带着对从真正地狱爬回来的人一种本能的疏远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惧怕。
没人知道该怎么安置我们。我们属于“幽灵”的小队,现在“幽灵”不在,我们就像没了线的风筝。
直到第五天黄昏,一个传令兵小跑着过来,啪地敬了个礼:“两位,参谋长请你们去一趟。”
心里那根早已麻木的弦猛地被拨动一下。我看向老莫,他混浊的眼里也闪过一丝警惕。
不是之前的那个参谋。是更大的官。
指挥部深处,一间相对完整的民房里,油灯的光线明亮些。一个戴着眼镜、神色疲惫的中年军官坐在桌后,面前摊着地图和文件。他抬头看我们进来,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的时间,比其他人更长一些。
他示意我们坐下,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秦怀岄(hú)同志,”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他率领的别动队,在你们带回‘冬眠’文件的前一天,执行一次牵制任务时,遭遇日军大队。激战……后,失去联络。”
空气仿佛又凝固了。
我看着参谋长开合的嘴唇,耳朵里嗡嗡响,那几句话的意思,过了好几秒才缓慢地、沉重地砸进心里。
激战……失去联络。
在前线,这意味着什么,每个人都清楚。
老莫的身体僵了一下,呼吸陡然粗重起来。
参谋长垂下目光,看着桌上那份“冬眠”文件的抄送件,声音更低了:“他之前……有过一份简短报告提及你们。说你们……是可造之材。”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如今情况有变,对你们的安排,司令部有两个意见。一是鉴于你们此次立功,可调入后方休整,另行分配;二是……”
他抬起眼,目光锐利起来:“他的队伍打散了,但还有些零星的情报线和行动需要有人继续。很危险,几乎是九死一生。你们……是他带出来的人。”
话没有说完,但意思明白。
是选择相对安全的后方,还是接过他未竟的事,跳进那片更深的火海?
油灯的灯花啪地爆了一下。
我看着跳动的火焰,眼前晃过的却是祠堂阴冷的光线下,那双毫无波澜却决定我生死的眼睛;是训练场上他冷着脸纠正我持枪动作时,指尖划过的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南京突围时,他断后那把染透血的军刺反射出的最后一点寒光。
还有手心那张便签上,力透纸背的“此恨滔天”。
我这张脸,这条命,是借来的。
沾着守瑜的血,系着秦怀岄的恨。
现在,债主可能没了。
但这债,还没还。
喉咙里梗着硬块,我张了张嘴,发出的声音嘶哑得自己都陌生:
“……他的事,还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