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台的红漆剥落了大半，露出里头灰白的木胎。我蹲在后台，用指尖蘸了水，慢慢润开胭脂。铜镜里映出一张模糊的脸，像隔了层毛玻璃看人。

班主掀开帘子进来，带进一阵穿堂风。他手里捏着张泛黄的戏单，上头"白蛇传"三个字洇了水，晕开一片。"今晚唱这出，"他说，"城东李老爷做寿。"

我应了声，继续描眉。笔尖划过皮肤，留下黛青的痕迹。这眉笔用了三年，短得快要握不住了。外头传来搭戏台的声响，木桩砸进土里，闷闷的，像打在棉花上。

傍晚时分下起了细雨。看客们撑着油纸伞，在台下挤作一团。我贴着幕布缝隙往外瞧，伞面连成一片，像是开了一地的毒蘑菇。鼓点响起时，雨丝在灯笼光里变成金线，我的水袖甩出去，沾了雨，沉甸甸的。

唱到"断桥"一折，台板突然晃了晃。许是雨水泡软了地基。我踉跄几步，听见台下哄笑。班主在侧幕瞪我，眼珠子要跳出眼眶。青蛇的簪子勾住了我的头发，扯得生疼。

散戏后，李府管家送来个红封，薄得能透光。班主数铜板的声音像老鼠啃木头。我卸了妆，发现胭脂渗进了皱纹里，擦不干净了。铜镜右下角有道裂痕，把我的脸分成两半。

回程的牛车上，雨还没停。车轱辘陷进泥坑，班主骂咧咧地下车推。我裹着戏服打盹，梦见自己变成真的白蛇，在西湖底睡了一千年。醒来时发现口水把衣领浸湿了，凉飕飕地贴着脖子。

远处有座新起的戏楼，灯笼挂得比树还高。班主吐了口痰："那是梅家的场子。"牛车经过时，里头正唱《贵妃醉酒》，胡琴声飘出来，像根丝线，把我的耳朵勒出血来。

路还长着呢。我摸了摸袖子里半块干硬的馒头，明天还得唱。这行当就是这样，妆画上去是别人，卸下来才是自己。可画得久了，连自己也分不清，到底哪张才是真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