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高二开学第一天,我就注意到了那个空座位。
它安静地待在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桌面上没有堆积如山的课本,抽屉里没有塞满试卷的文件夹。阳光透过百叶窗,在那张空桌上切出明暗相间的条纹,像一道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
林薇的座位。
班主任抱着一摞新教材走进教室,她的目光在教室里扫视一圈,最后落在那张空桌上。有那么一瞬间,我看见她眼底闪过一丝阴影,但很快就被职业性的微笑取代。
"同学们,新学期开始了。"她的声音依然温和,却少了几分往日的活力,"我们要欢迎几位新同学,也要...告别一位老朋友。"
教室里安静得能听见窗外梧桐叶落的声音。
"林薇同学这个暑假...出了意外。"班主任斟酌着用词,"她再也不能和我们一起学习了。"
有人倒吸一口冷气。我同桌的女孩捂住了嘴,眼睛瞬间红了。
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面,那里有一道去年期末考试时林薇刻下的字迹:"痛死了"。当时她抱怨数学题太难,用圆规尖在桌上悄悄刻了这三个字。我还笑她破坏公物。
现在,这三个字成了她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讯息。
班主任开始发放新教材,轮到那个空座位时,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一套新书放在了桌上。"就让它放在那里吧。"她轻声说,不知道是对我们说,还是对自己说。
下课铃响,没有人像往常一样冲出教室。大家沉默地收拾书包,偶尔有人瞥向那个空座位,眼神复杂。
我最后一个离开教室。关门时,我又回头看了一眼。夕阳西下,那套新教材在空桌上泛着金光,像一个无人接收的礼物。
第二天,不知是谁最先开始的,有人在林薇的桌上放了一枝白色百合。然后是一包她最爱吃的芒果干,一本她追更的漫画书,一张她偶像的专辑...
不到一周,那张空桌就成了一个小小的祭坛。
班主任没有阻止我们。她只是每天清晨都会来擦拭那张桌子,让那些纪念品保持整洁。有时她会站在那里发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面。
语文课上,老师讲史铁生的《我与地坛》。当读到"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时,教室里突然响起压抑的抽泣声。老师停下来,看着我们,了然地点头:"有些痛,需要时间来理解。"
体育课变得奇怪。女生们不再抱怨800米测试,反而拼命地跑,仿佛在代替谁完成未尽的里程。篮球场上,男生们的碰撞更加激烈,好像要通过身体的痛来忘记心里的痛。
林薇的座位成了我们班的秘密。
外班的人有时会好奇地问起,我们总是含糊其辞。那不是拒绝分享,而是不知道如何解释这个空座位对我们意味着什么。它像一面镜子,照见我们每个人对死亡的理解和恐惧。
一个月后的深夜,我梦见林薇。她穿着校服,坐在那个靠窗的座位上对我笑。"帮我个忙,"她说,"告诉她们,我不痛了。"
我惊醒过来,枕巾湿了一片。
第二天我把这个梦告诉了几个和林薇要好的女生。她们红着眼睛,却笑了。"是她会说的话,"一个女生说,"她最怕疼了,上次打预防针还哭鼻子呢。"
我们决定为林薇做点什么。
在征得班主任同意后,我们在那张空桌上铺了一张白色卡纸,每个人都在上面写下一句想对林薇说的话。有人写"下辈子还要当同桌",有人写"芒果干都给你留着",我写了"谢谢你的'痛死了',现在我们都懂了"。
我们把这张写满心声的卡纸折成纸飞机,从教学楼顶放飞。三十多架纸飞机在秋日的天空中滑翔,像一群白色的鸟,飞向我们不明白的远方。
那天之后,空座位还是在那里,但不再是一个伤口了。
我们开始习惯在没有林薇的日子里继续生活。课堂依然紧张,考试依然残酷,青春期的烦恼只增不减。但每当看到那个空座位,我们就会想起:有些告别来得太早,有些功课无法预习。
期中考试前,班主任终于收走了那套无人翻阅的新教材。"放在这里太浪费了,"她说,"可以送给需要的人。"
但我们请求她留下那个空座位。"就让它空着吧,"班长说,"我们需要它的提醒。"
需要它提醒我们,痛是活着的一部分;需要它提醒我们,有些课程不在课本里;需要它提醒我们,十七岁的世界里不只有习题和分数,还有猝不及防的告别。
深秋的某一天,我发现桌上的"痛死了"三个字被人用透明胶细心地封了起来。不是要遮盖,而是保护。保护这个真实的痕迹,保护这份年轻的痛。
窗外的梧桐叶快落光了,阳光可以更直接地照进教室,在那个空座位上投下完整的光斑。有时我会想,林薇现在在哪里呢?她还痛吗?她还记得我们吗?
没有答案。只有阳光静静地铺满空桌,像一剂温柔的止痛药。
高二这年,我们班有一个空座位。它教会我们的,比任何一门功课都多。关于生命,关于失去,关于如何带着痛继续前行。
而那个写在桌上的"痛"字,成了我们共同的印记——不是伤痕,而是成长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