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开学第二周，教室后排多了一个转学生。

他叫陈醉，人如其名，总是带着三分醉意似的朦胧眼神。班主任介绍他时，他微微颔首，唇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像是置身于某个我们看不见的风景里。

陈醉被安排在林薇的空座位旁边。

这件事在班里引起了不小的骚动。那个座位空了一个暑假，已经成了我们心照不宣的圣地。如今突然坐进一个陌生人，大家都感到一种微妙的不适。

但陈醉似乎浑然不觉。他每天准时到校，安静地听课，认真地记笔记，然后在下课铃响的第一时间消失。他像一阵风，来了又走，不留痕迹。

我第一次和他说话是在一个雨天的午后。同学们都去了食堂，教室里只剩我们两人。他站在窗前，看着雨丝出神。

"你不去吃饭吗？"我问。

他转过身，眼睛里仿佛盛着整个雨季的忧郁："雨这么美，舍不得错过。"

那时我才发现，他的校服总是穿得一丝不苟，但领带却系得松散，像是随时准备卸下什么重担。

陈醉的成绩中游，不好不坏。老师提问时，他总能给出标准答案，但从不主动发言。他像是一个精确运行的机器，完成着学生的本分，却对周遭的一切漠不关心。

直到那个周三的美术课。

老师让我们画"最打动你的风景"。大家纷纷拿出手机，翻找旅游时拍的照片。只有陈醉，他什么参考都不用，直接提起画笔。

四十五分钟后，当他的画呈现在大家面前时，整个教室鸦雀无声。

他画的是我们学校后山的那片小树林，那是再普通不过的景色。但在他笔下，每一片树叶都在呼吸，每一缕阳光都在舞蹈。最神奇的是，你能感受到画中的风，闻到泥土的芬芳，听到远处的鸟鸣。

"你怎么能画得这么好？"下课后我忍不住问他。

他正在收拾画具，闻言抬起头，眼神依然朦胧："只是看见了而已。"

"看见什么？"

"看见树很快乐，阳光很快乐，风很快乐。"他说得理所当然，"我只是把它们的快乐画下来。"

那天起，我开始注意陈醉。我发现他总是在观察一些被我们忽略的东西：窗台上的蚂蚁、水杯里的气泡、粉笔灰在阳光下的舞蹈。他会为一片特别的云驻足，为一首偶然听到的旋律微笑。

但他从不对考试成绩欣喜或沮丧，不对篮球赛的胜负激动，不对谁和谁恋爱的八卦感兴趣。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那个世界纯粹得令人嫉妒。

期中考试前，大家都在疯狂复习。只有陈醉，晚自习时突然放下笔，盯着窗外看了很久，然后在笔记本上写下什么。

我好奇地借来看，上面只有一句话："夕阳西下，天空喝醉了，吐出一片霞光。"

"你不在乎考试吗？"我问他。

"在乎啊。"他说，"但晚霞不会等我们考完试再出现。"

陈醉的这种特质渐渐感染了全班。我们开始学着他的样子，在题海之余抬头看看天空，在赶路的间隙听听鸟鸣。班长甚至发起了一个"每日一美"的活动，让大家轮流分享当天发现的美好瞬间。

但陈醉依然是疏离的。他参与我们的活动，却从不过分热情；他回答我们的问题，却从不主动倾诉。他像一面镜子，反射着我们的喜怒哀乐，自己却永远平静无波。

直到校运会那天。

三千米长跑，我们班没人报名体育委员急得团团转。最后不知怎么说服了陈醉，他居然答应了。

比赛那天，陈醉穿着运动服，站在起跑线上。发令枪响，他却不急着冲刺，而是保持着均匀的节奏，落在最后。

奇怪的是，他脸上没有其他选手的紧张和痛苦，反而带着一种享受的表情。最后两圈，当其他人体力透支时，陈醉却开始加速。他超过一个又一个对手，步伐轻盈得像在跳舞。

冲刺时刻，他获得了第二名。我们围上去祝贺，他却看着天空喘气："天上的云...在跟着我们跑..."

那时我忽然明白了：陈醉不是对世界漠不关心，而是用另一种方式在热爱。他不执着于输赢得失，却对每一刻的体验全心投入。

校运会后，陈醉似乎稍微接地气了一些。他会在数学课上接过老师的话头，会在篮球赛后拍拍队友的肩膀，会在周末和几个同学一起去图书馆。

但他依然保持那种特质：对结果不在意，对过程很陶醉。

深秋的一天，陈醉没来上学。第二天也没来。一周后，班主任红着眼睛告诉我们，陈醉一家搬走了，去了很远的地方。

"这是他留给大家的信。"班主任发下一个信封。

里面是一张白纸，上面是陈醉工整的字迹：

"谢谢你们让我路过你们的青春。记得多看云。"

没有落款，没有联系方式，就像他从来时那样干脆。

陈醉的座位又空了。但这次，我们没有让它成为祭奠的场所。而是在桌面上贴了各种照片：天空的云、雨后的虹、窗外的树...所有他教会我们欣赏的风景。

有时候，我会想起陈醉说的那句话："只是看见了而已。"

是啊，他看见了我们看不见的美好，活出了我们活不出的洒脱。他像一阵风，无意间吹过我们的青春，留下满园芬芳，然后不知所踪。

高二这年，我们班先后有两个空座位。一个教会我们痛的重量，一个教会我们美的轻盈。而生活，大概就是在痛与美之间，找到那个微妙的平衡。

如今每当我看到美好的事物，总会想起那个无心而陶醉的少年。然后学着像他一样，暂时放下目的，纯粹地、陶醉地，活在此时此刻。

因为有些风景，不会等我们准备好再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