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里的17年
我家阁楼有一个檀木匣子,里面沉睡着一种特殊的时间标本——祖父留下的蝉蜕。那些半透明的躯壳在绒布上摆出祈祷般的姿态,腹节空灵,保持着破土瞬间的决绝。整个童年,我都在试图理解这种残忍的成长:为何必须撕开旧的自己,才能获得飞行的权利?
答案藏在每一个被蝉声灌醉的盛夏。我总看见新蝉附着在高处,双翼还是湿软的皱褶,像被水浸过的信纸,正被风一字一句展平。那时我以为,成长是一场壮丽的背叛——离开黑暗,奔向树梢的光明。我把那些蝉蜕串成风铃,挂在窗边,听它们碰撞出细碎的响声,仿佛在庆祝一次又一次成功的逃离。
直到那个午后,我为捕捉一只罕见的碧蝉,闯入了村后的古槐林。腐叶与阳光在脚下发酵出潮湿的气味,我蹲在盘虬的树根上,屏息等待。时间如糖浆般黏稠,汗水滑落,在泥土上砸出小小的深坑。
就在那一刻,我脚下传来了极其细微的崩裂声。
我拨开落叶,看见一幕惊心动魄的诞生:一只幼蝉正顶开土层,它的背部已裂开一道细缝,新生的躯体在其中艰难蠕动。没有欢呼,没有迫不及待,只有沉默的挣扎。它用尽全身力气,一点一点从旧壳中剥离自己。这个过程缓慢得近乎残酷,仿佛时间本身正在分娩。
我突然明白了——我以往看见的,只是成长戏剧的第二幕。真正的蜕变,发生在地底无人看见的黑暗里。这只蝉,在我的故乡被称为“十七年蝉”。它生命中绝大部分时光,都在不见天日的泥土深处蛰伏,吸食树根的汁液,等待一个遥远的夏天。
十七年。足以让一个婴儿长成青年,让一片荒芜变成花园。而它只是在黑暗里计数着光阴,积蓄力量。所谓“一夜蜕变”,不过是漫长等待的最后仪式。
我轻轻后退,没有捕捉那只蝉。它颤巍巍地爬上树干,将十七年的黑暗时光晾晒在阳光里。那一刻,我听见了成长真正的声响——不是破壳时的迸裂,而是十七年如一日的沉默坚持。
后来,每当有人羡慕我获得的些许成绩,我都想起那个午后。他们看见的,只是我振翅飞上树梢的瞬间;而我深知,所有光芒闪耀的时刻,都源自地底那些无人问津的年岁。
祖父的蝉蜕依旧躺在檀木匣中,但我已明白:成长从来不是对过去的背叛,而是对漫长坚守的最终兑现。我们每个人都是十七年蝉,在黑暗里默默生长,直到某个夏天的黄昏,才将积蓄一生的力量,化作薄翼上的振翅之声。
而那歌声,之所以如此嘹亮,是因为它由十七年的沉默谱写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