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无声处听惊雷
我的整个少年时代,都在等待一声蝉鸣。
_题记
故乡的夏日是被蝉声煮沸的。成千上万只蝉潜伏在香樟树的浓荫里,把阳光撕成碎片,再拌上嘶哑的鸣叫,泼向人间。而我,却活在一个近乎失声的世界里——右耳的听力在十岁那年戛然而止,像被上帝轻轻按下了静音键。
世界从此倾斜。课堂上的发言总是漏掉几个音节,朋友的欢笑常常延迟半拍抵达。我成了声音世界的跛足者,小心翼翼地走在平衡木上,生怕一个趔趄就坠入彻底的寂静。最怕的是音乐课,当同学们跟着钢琴齐声歌唱,我只能看着老师的指尖在黑键白键间起舞,听见的却是透过水波传来的、模糊不清的回响。
于是我开始憎恨蝉鸣。恨它们如此肆意地挥霍声浪,恨它们提醒我的残缺。每个午后,当蝉声如潮水般涌来,我便躲进阁楼,用枕头捂住左耳——仿佛这样就能堵住那个喧嚣世界的最后入口。
直到那个黄昏,我遇见了捕蝉人。
他站在老槐树下,仰着头,像一尊凝固的雕塑。手中举着长长的竹竿,顶端装着小小的网兜。奇怪的是,他从不轻易出手,只是静静地站着,倾听。
“您在听什么?”我终于忍不住问。
老人缓缓转头,笑容如树皮般苍老:“听它们破壳的声音。”
他告诉我,蝉的幼虫要在地下蛰伏数年甚至十七年,才能爬出地面。而最危险的时刻,就是它们爬上树干、背壳裂开的瞬间。“只要有一丝惊扰,”他说,“它们就永远发不出声音了。”
那一刻,我突然理解了某种神圣。原来每一声撕心裂肺的鸣叫,都是穿越漫长黑暗后的涅槃。那些我厌恶的喧嚣,竟是生命最壮丽的宣言。
第二天清晨,我再次来到槐树下。老人已经不在了,但我学着他的样子,仰起头,用仅有的左耳贴近树干。
奇迹就在此刻发生。
当第一缕阳光切开晨雾,我听见了——极其细微的“咔嚓”声,像冰面初裂,像种子破土。紧接着,更多细碎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那是无数生命正在挣脱束缚。在这些声音的间隙里,我分明听见了另一种声音:露珠滚落叶尖的轻响,晨风穿过叶脉的震颤,甚至阳光抚摸蝉翼的沙沙声。
我突然泪流满面。原来不是世界静默,而是我从未真正倾听。右耳失去的四十分贝,左耳用加倍的敏锐偿还。那个我一直试图修补的缺口,恰恰成了感知世界的独特窗口。
蝉声再次响起时,我不再躲避。我听见了它们的倔强——那些深埋地底的岁月,那些破土而出的疼痛,全都化作了响彻云霄的歌唱。它们不是在喧哗,而是在证明存在。
最后一次见到捕蝉人时,他送给我一只蝉蜕。透明的躯壳保持着攀登的姿态,背上一道整齐的裂痕。“瞧,”他说,“每个生命都要打破点什么,才能获得新生。”
我握紧那只轻若无物的空壳,突然明白:我失去的听力何尝不是一道裂痕?正是透过这道缝隙,我才真正听懂了声音的重量——听见了沉默里的惊雷,残缺中的圆满。
今夏蝉鸣依旧震耳欲聋。但在我听来,那不再是噪音的海洋,而是千万个生命在齐声朗诵它们的史诗。每一只蝉都在用尽全力地喊着:我在地下等待了十七年,就是为了这个夏天的高歌。
而我,这个听力的残缺者,终于听清了最深处的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