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手总带着股柴油味。那是双怎样的手啊——指节粗大得像老树根，虎口处结着层黄黑色的硬茧，指甲缝里总嵌着洗不净的油污，连掌纹里都像是藏着经年累月的风霜。可就是这双手，撑起了我整个童年。

我家老院的门槛总被那双手摩挲得发亮。小时候我总爱蹲在门槛边看父亲修拖拉机，他的手指在零件间灵活地穿梭，油污蹭在脸颊上也浑然不觉。有次我趁他转身找扳手，偷偷摸了摸那台"突突"作响的机器，被滚烫的排气管烫得直哭。父亲慌忙丢下工具跑来，粗糙的手掌裹住我红肿的手指，掌心的温度混着柴油味，竟奇异地压下了灼痛感。他没骂我，只是用那双手笨拙地给我吹着伤处，眼里的焦急比排气管还烫。

上小学时，父亲每天凌晨四点就要去镇上的砖厂拉货。冬天的清晨，我总被他搓手的声音吵醒。他站在灶台边，两只大手用力地相互揉搓，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打磨两件生锈的铁器。等锅里的玉米糊糊冒起热气，他的手才总算有了点血色。有次我起夜，看见他正用热水泡手，指关节处的裂口泡得发白，像冻裂的土地。他见我醒了，笑着把我往被窝里推："快睡，爸这手皮实着呢。"可我分明看见他往伤口上抹药膏时，嘴角抽了一下。

父亲的手很少碰笔，却总在我的作业本上留下温暖的印记。三年级那次期中考试，我数学只考了六十多分，躲在房间里不敢出来。父亲推门进来时，我以为少不了一顿揍，他却只是拿起试卷，用粗糙的指尖点着错题，一笔一划地给我讲思路。他的指甲缝里还沾着砖屑，在草稿纸上划出断断续续的线，像蚯蚓在爬。"别怕，"他的手掌按在我头上，"爸小时候连笔都摸不着呢。"

去年冬天，父亲在工地摔断了手腕。我去医院看他，他躺在病床上，右手打着厚厚的石膏，左手还在给我剥橘子。橘子汁顺着他皲裂的指缝流下来，像细小的血珠。"你看我这手，"他举着打石膏的手笑，"以后再也不能给你修自行车了。"我突然发现，父亲的手比记忆里小了好多，指关节肿得像要裂开，手背的皮肤松垮垮地挂着，像脱水的橘子皮。

那天晚上，我替父亲擦手。他的手掌心布满了深浅不一的裂口，有些还结着黑褐色的痂，像是被岁月犁过的田。我用热毛巾轻轻敷着，听见他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叹息，像台终于上了油的老机器。"小时候你总爱啃我这手，"他忽然说，"说有股太阳的味道。"我鼻子一酸，原来那些被我嫌弃过的柴油味、汗味、砖屑味，早已混着阳光的味道，刻进了我骨头里。

如今父亲的手再也举不动沉重的扳手，可每次他用那双手拉着我过马路时，我仍能感受到熟悉的力量。那双手曾搬过砖、修过车、种过田，也曾为我系过鞋带、掖过被角、擦过眼泪。它或许不洁净，不灵巧，甚至有些丑陋，却是这世上最温暖的港湾，替我挡住了所有风霜。

父亲的手，是时光写给生活的诗，每道裂痕里都藏着爱，每块老茧里都裹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