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脸儿
暮色像打翻的砚台,将整条巷子浸成浓墨般的深蓝。我缩着脖子往家走,忽见墙根处几点幽绿的光忽明忽暗——是萤火虫?再近些才惊觉,那竟是几张画着夸张鬼脸的彩纸,被夜风掀起一角,如同蛰伏的精灵正冲我挤眼睛。
这是老匠人周伯的手艺。他的作坊就藏在巷尾青石板路尽头,木门上挂着褪色的布帘,推开时总伴着“吱呀”一声,像极了某种古老的叹息。我第一次闯进去那天,正撞见他蹲在地上鼓捣颜料。调色盘里的朱砂红得刺眼,藤黄掺着赭石搅出浑浊的橙,他枯瘦的手捏着狼毫笔杆,在宣纸上肆意涂抹:吊梢眉斜飞入鬓,血盆大口能塞进拳头,眼角皱纹里还藏着两团跳动的火焰。那些原本普通的白纸,经他一番摆弄,竟成了活灵活现的鬼脸儿。
“娃娃莫怕。”周伯抬头时,眼角皱褶堆叠成慈祥的模样,与笔下狰狞的形象判若两人。他教我辨认门神脚下踩着的小鬼,说这些丑东西专吃噩梦;又指着灶王爷额头上的金印,道那是镇住馋嘴的符咒。我看着他用矿物磨成的粉末调色,石青混着贝壳粉会泛出珍珠光泽,胭脂膏里飘着淡淡的玫瑰花香。原来每张鬼脸背后,都藏着对平安喜乐最质朴的祈愿。
夏日蝉鸣最盛时,我常去给他打下手。看他把裁好的桑皮纸浸湿、绷平,用炭笔勾勒轮廓。笔锋游走间,或是青面獠牙的判官,或是尖耳赤目的夜叉,连眉毛都带着凶悍的弧度。可当他转头与我说话时,沟壑纵横的脸上绽开的笑容,比晒场上裂开的石榴还要温暖。有次我不小心打翻了颜料罐,靛蓝汁液漫过案几,他非但不恼,反笑着拿起抹布擦拭:“瞧,这倒像是龙王的新袍子。”那天我们合力完成的龙王像,至今还在村口井台旁镇守着悠悠岁月。
后来进城读书,钢筋水泥森林里难觅这样鲜活的色彩。偶尔回乡探亲,发现周伯已经老了。他的背更驼了,握画笔的手不住颤抖,可每当提起蘸满颜料的笔,眼神依旧亮如星辰。最后一次见他时,老人正在教孙女画钟馗嫁妹图。小姑娘攥着笔犹豫不决,他就覆上她的手慢慢引导:“这里要用力些”“那个漩涡该这样转”。阳光穿过天窗落在他们身上,恍惚间我好像看见时光在两张专注的面孔上静静流淌。
如今每逢春节临近,超市货架上摆满印刷精美的年画。但我知道,在这个快速复制的时代里,仍有那样一群人固执地守着手工的温度。就像周伯笔下的鬼脸儿,看似张牙舞爪气势汹汹,实则满载着驱邪纳福的美好心愿。那些跳跃在纸上的斑斓色彩,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守护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