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少女时代
我推开那扇虚掩的记忆之门 尘埃在斜照里跳起圆舞 空气中飘散着樟木与旧纸张的缱绻气息 那里坐着我的少女时代 她不曾老去 亦未曾走远 她是一枚被时光遗忘的琥珀 封存着最初的光晕与颤动的翅脉
那不是一段可以被简单概括的岁月 不是日记本里褪色的干花 也不是相册中程式化的微笑 她更像是一卷等待显影的底片 所有的影像都已在彼时曝光 却要用一生的时光 在心灵的暗房里 慢慢 慢慢地显影 那些轮廓 那些光影 那些深邃的黑与纯粹的白 在岁月的药液里 浮现出愈来愈清晰的 忧伤而美丽的纹路
我的世界 曾是一间朝北的房间
是的 一间朝北的房间 它终年弥漫着一种清冷的 带着潮气的微光 像深海之底 我便是那尾沉默的鱼 窗棂将天空切割成几何的忧郁 我长久地倚在窗边 看云朵以一种慢得近乎残忍的速度 挪移 变幻 最终消散 它们从不为我停留 就像窗外那个喧嚣而又与我无关的世界 墙上贴着世界地图 那些蜿蜒的海岸线与陌生的国名 是我用指尖反复摩挓过的符咒 我总以为 在那些经纬的交错点 藏着另一个可能的 更明亮的我 风从窗缝挤进来 掀动书页 哗啦啦的 像一群受惊的鸽子 那是我房间里最富生机的声响
那时 我拥有一整个宇宙的寂静 与一颗布满皱褶的 不安的心
我的渴望 是一件悬在橱窗里的白裙子
它悬挂在街角那家精品店最明亮的灯光下 没有任何繁复的装饰 只是一片纯粹的 毫无杂质的白 一种初雪般的 月光似的白 它那么安静 却又那么骄傲 仿佛集合了全世界所有的光 我每日放学 都要绕一段路 只为从橱窗前走过 飞快地 虔诚地 望它一眼
我从未想过要真正拥有它 它的存在本身 就已是一种神迹 它是我所有关于“美”的想象的凝结 是我不敢宣之于口的 对另一种人生的朦胧向往 它那么轻 那么薄 却在我的心里 投下了一道如此沉重的 甜蜜的阴影 后来 那条裙子终究不见了 或许是被人买走了 或许是过了季 被撤下了 我并未感到多么剧烈的失落 因为它早已不属于那家店铺 它早已被我目光的丝线 密密地缝进了我青春的底色里 成为一道永恒的 温柔的 白月光
我的秘密 是一本未写完的诗集
一本用最普通的横格练习簿写成的诗集 封面是深蓝色的 像深夜的海 我的诗 是海水退潮后 遗落在沙滩上的 零星的贝壳 它们笨拙 生涩 词不达意 却记录着所有微小的震颤 一场不期而遇的雨 一片提前陨落的梧桐叶 一句从隔壁班飘来的 无心的笑语 都能在心上激起涟漪 然后被我用文字 努力地 拓印下来
我写 “风是透明的旅人 翻阅我每一页沉默” 我写 “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 但拒绝所有的叩访” 我写 “如何才能让你知道 在这四月的午后 我心中 正下着一场茫茫的大雪” 那些句子 如今看来 或许只是为赋新词强说的愁 可在那时 那便是我全部的真实 那本诗集 我从未给任何人看过 它像一枚生涩的果实 悬挂在我生命的枝头 它不需要被品尝 它的意义 在于它曾那样认真地 青涩地 存在过
我的信仰 是夏日午后的一声蝉鸣
那不是田园牧歌式的咏叹 而是尖锐的 撕裂的 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 生命力的呐喊 它从浓得化不开的绿荫深处迸发出来 像一把无形的 滚烫的锉刀 锉着午睡时黏稠的空气 也锉着我那颗无所适从的心
我躺在凉席上 汗珠沿着脊椎缓慢爬行 那一声声的“知了——知了——” 它究竟知道了什么 是知道了时光的短促 所以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去嘶喊 还是知道了生命的徒劳 因而发出这悲怆的诘问 我不知道 我只觉得 那蝉鸣与我的心跳 与时钟枯燥的“滴答”声 混合成一种奇怪的协奏 一种焦灼与静谧并存的 属于成长本身的噪音 很多年后 每当我感到一种沉闷的 无处发泄的压抑时 耳畔总会响起那年的蝉鸣 它提醒我 我曾那样真实地 在一种巨大的茫然里 感受过生命原始的 灼人的温度
我的远行 是一张被揉皱又抚平的站台票
那场远行 目的地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离开”这个动作本身 我攥着一张单薄的站台票 混在喧嚣的人潮里 送别一个并不相熟 只是恰好要去远方的亲戚 绿皮火车像一条疲惫的巨蟒 匍匐在铁轨上 喷吐着白色的蒸汽 那气味 是煤灰 钢铁与远方的混合体 辛辣而迷人
当汽笛拉响 车轮缓缓转动时 我的心忽然被一种巨大的 空洞的悲伤攫住 我并非舍不得谁 我只是在那一刻 无比清晰地意识到 有些时光 有些状态 是注定要被这列火车带走的 我站在月台上 看着它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仿佛看着我的整个少女时代 呼啸着离我而去 我蹲下身 悄悄捡起地上那张被遗弃的 揉皱了的站台票 小心翼翼地将它抚平 夹进了那本深蓝色的诗集里
如今 我早已离开了那间朝北的房间 我拥有了许多条比那件白裙子更华美的衣裳 我学会了在人群中得体地微笑 流畅地表达 我走过许多地方 包括地图上那些曾经陌生的坐标 我的世界 似乎变得广阔而明亮
可我知道 那个少女 她从未离开 她只是躲藏在了我影子的最深处 躲藏在了我每一个沉默的间隙里 她是我面对荣耀时 心底忽然泛起的一丝羞涩 她是我在深夜无眠时 听到的来自遥远北方的风声 她是我所有脆弱与敏感的源头 亦是我所有勇气与梦想的底色
我的少女时代 她不是一首甜美的牧歌 她是一篇结构松散 意象混乱 充满了语法错误却无比真诚的散文 她是一次漫长而安静的等待显影的过程 那些清冷的微光 那件虚幻的白裙子 那些笨拙的诗行 那声嘶哑的蝉鸣 那张皱褶的站台票 它们从未消失 它们只是沉潜到了生命的地表之下 成为了滋养我此后所有岁月的 隐秘的泉眼
我合上记忆的木匣 光线重新变得明亮而温暖 空气中 仿佛还残留着一丝那年夏天的 焦灼的蝉鸣 与一件永远悬在梦中的 白裙子的 清冽的芬芳 这 便是我的 独一无二的 永不雷同的 少女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