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衫湿尽梨花雨
第二章 沪上烟云(上)
汽车驶离苏州城,一路向东。
白梨靠在车窗边,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色。稻田金黄,远山如黛,江南秋色正好,却与她心境格格不入。前排坐着顾家派来的司机和一名女佣,二人一路无话,车内的沉默压得人喘不过气
“小姐,喝点水吧。”女佣终于开口,递过一个精致的银质水壶
白梨摇摇头,继续望着窗外。她注意到汽车并非直奔上海,而是在几条岔路上来回绕行,似乎在防范什么
“为什么绕路?”她忍不住问
司机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白小姐,近来路上不太平,多绕几道安全。”
女佣补充道:“兵荒马乱的年月,小心为上。况且您现在身份不同了,顾家未来的少奶奶,可不能出半点差池。”
“少奶奶”三个字刺痛了白梨的心。她闭上眼,不再说话
抵达上海时已是华灯初上。汽车驶过外滩,十里洋场的繁华扑面而来。西式建筑林立,霓虹闪烁,西装革履的绅士与旗袍婀娜的女士并肩而行,电车叮当驶过,报童吆喝着晚报新闻。这与古朴宁静的苏州截然不同,仿佛另一个世界
白梨望着窗外景象,心中五味杂陈。若在另一种情形下来到上海,她定会为这现代都市的活力所震撼,但此刻,她只觉得这一切都与自己无关,她只是一个被命运抛到这里的局外人
汽车最终驶入法租界一处僻静的街道,停在一栋西式花园洋房前。铁艺大门缓缓打开,汽车驶入院内。白梨注意到门口有身着黑衣的护卫值守,神情警惕
“到了,白小姐。”司机为她打开车门
一名五十岁上下、穿着深色长衫的管家迎上前来,微微躬身:“白小姐,一路辛苦了。我是顾府管家老周,少爷吩咐我在此迎候。”
白梨点头致意,随他走进宅邸。室内装饰中西合璧,既有红木家具和山水屏风,也有水晶吊灯和西洋油画,看得出顾家既传统又新派的做派
“少爷今晚有应酬,嘱咐您先好生休息。”老周引她上楼,“您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丫鬟小翠。”
名为小翠的丫鬟约莫十六七岁,圆脸大眼,看上去伶俐可人。她向白梨行了个礼,眼中带着好奇与同情
房间宽敞雅致,窗前可望见花园景致。白梨的行李已被安置妥当,梳妆台上还摆放着崭新的梳洗用品和几套精致旗袍
“这些是少爷吩咐为您准备的。”小翠说,“晚餐您是在房里用,还是到楼下餐厅?”
“在房里吧,谢谢。”白梨实在没有心情见任何人
小翠退下后,白梨独自站在窗前。花园里种着几株梨树,叶子已开始泛黄。她想起苏州家中的梨园,此时应是果实累累的景象,想起与陆明远在树下读书的时光,眼眶不禁湿润了
次日清晨,白梨被敲门声唤醒。小翠端来早餐和一套淡紫色绣花旗袍
“白小姐,少爷请您共进早餐后在书房一见。”
白梨的心猛地一跳。终于要见到这个即将成为她丈夫的人了
她刻意挑选了自己带来的一套素色旗袍,而非顾家准备的那些华服。对镜整理仪容时,她注意到自己脸色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黑影
顾世钧的书房在二楼东侧。老周引她至门前,轻轻叩门
“进来。”门内传来低沉的声音
白梨推门而入。书房很大,四壁皆是书架,临窗处摆着一张宽大的红木书桌。一个身着西式衬衫和马甲的男子正背对着她,望着窗外。听到她进来,他缓缓转身
白梨第一次看清顾世钧的模样。他约莫二十七八岁,面容清俊,鼻梁高挺,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看上去更像个学者而非商人。但他的眼神锐利,透着与年龄不符的老成与世故
“白小姐,请坐。”他指了指书桌前的椅子,自己则在书桌后坐下,“一路可还顺利?”
“顺利,谢谢关心。”白梨垂下眼帘,声音平静
顾世钧打量着她,目光如炬:“想必你父亲已经将情况说明。我对这桩婚事不抱浪漫幻想,相信你也是。但既然已成定局,我希望我们能彼此尊重,相敬如宾。”
白梨抬起头:“顾先生,我只有一个问题:我父亲的债务真的能全部清偿吗?他和家中下人能确保安全吗?”
顾世钧微微挑眉,似乎对她的直白有些意外:“顾家言出必行。债务已经处理完毕,你父亲和家仆都不会再有麻烦。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白梨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谢谢。”
“不必谢我,这本质上是一场交易。”顾世钧语气平淡,“你付出婚姻,顾家提供保护和资金。公平合理。”
他的话冰冷而现实,刺痛了白梨的心,但也让她清醒。这确实不是因爱而结合的婚姻,她不必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明白了。”她轻声说
顾世钧从抽屉里取出一个锦盒,推到她面前:“这是订婚信物。下月初八是吉日,届时举行婚礼。”
白梨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晶莹剔透的翡翠玉佩,水头极好,一看便知价值不菲。但她只是看了一眼,便合上盒子
“太贵重了,我...”
“收下吧,这是规矩。”顾世钧打断她,“婚后你可以继续学业,上海有不少好学校。顾家不限制妇女求学,相反,我欣赏有学识的女性。”
这倒让白梨有些意外。她原以为会被困在深宅大院中,相夫教子,了此残生
“还有什么问题吗?”顾世钧问。
白梨犹豫片刻,终于鼓起勇气:“婚前,我能否回苏州一趟?与亲友道别。”
顾世钧的目光变得锐利:“是为了见陆明远吗?”
白梨心中一凛,他居然知道陆明远的存在
“不必紧张,”顾世钧淡淡地说,“我对你的过去不感兴趣,但希望婚后你能断绝与旧识的联系,特别是那位陆先生。这是为你好,也是为他好。”
白梨的心沉了下去。她最后的小小愿望也被无情粉碎
“我明白了。”她低声说,站起身,“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先告退了。”
顾世钧点头,在她走到门口时忽然开口:“白小姐,上海不同于苏州。这里繁华却也复杂,顾家树大招风,你既将成为顾家一员,言行举止都需谨慎。我会安排人教你必要的礼仪和规矩。”
白梨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带上了门
接下来的日子,白梨在顾家过着近乎幽居的生活。除了学习上海上流社会的礼仪规矩外,她大部分时间都在房中看书或到花园散步。顾世钧事务繁忙,很少在家,即使回来也多半待在书房或外出应酬。他们见面次数寥寥,每次都是客套而疏离的交谈
一周后,小翠带来消息:“小姐,少爷吩咐明天带您去做几套新衣裳,婚礼上穿。”
次日,顾家的汽车将白梨带到南京路上一家高级裁缝店。店内陈列着各式精美布料和旗袍样品,老板娘是个精明的上海女人,一见白梨便热情迎上
“这就是顾少爷的未婚妻吧?真是标致人儿!快来量尺寸,我这有新到的苏州缎子,配您再合适不过了。”
量体选料的过程中,白梨像个木偶般任人摆布。当她站在镜前,看着身上试穿的华丽衣料时,只觉得镜中人陌生得很,不再是那个在梨花树下读书的苏州女孩了
“白小姐穿这件真好看!”老板娘啧啧称赞,“顾少爷好眼光,找到这么位美人儿。”
就在这时,店门上的风铃响起,又一位客人走了进来。白梨从镜中瞥见来人,浑身一震——那竟是陆明远!
陆明风尘仆仆,看上去瘦了不少,眼中带着血丝。他显然也看见了白梨,愣在原地,眼中闪过震惊与痛苦
“明远哥...”白梨几乎脱口而出,但及时止住了。她想起顾世钧的警告,不敢与陆明远相认
老板娘见状,笑道:“陆先生来得正好,您定的西装料子到了。”
陆明远勉强收回目光,对老板娘说:“那我改日再来,不打扰您接待贵客了。”他的声音沙哑,眼神始终没有离开白梨
白梨心如刀绞,却只能强作镇定,继续面对镜子,仿佛根本不认识这个人
陆明远转身欲走,但在经过白梨身边时,迅速将一张纸条塞进她手中的皮包里。动作之快,几乎无人察觉
白梨的心狂跳起来,几乎要冲出胸膛。她强忍着追出去的冲动,直到量完所有尺寸,才借口去洗手间,锁上门,颤抖着打开那张纸条
“明日午后三时,静安寺后院梨树下。务必一见。——远”
字迹潦草,可见书写时的急切。白梨将纸条紧握在手心,心中天人交战。顾世钧的警告言犹在耳,但她实在太想见陆明远一面了,这是她唯一的机会好好道别
回到顾宅后,白梨坐立难安。第二天午后,她终于下定决心,以购买书籍为由,请求出门。顾家派了司机和一名女佣陪同,但她设法在书店支开了他们,独自赶往静安寺
秋日的静安寺香火鼎盛,古木参天。白梨找到后院那棵孤零零的梨树,远远便看见陆明远等在那里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