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钟表店里的时光》
巷口的“修记钟表铺”总飘着股旧木头的味道。铺子在老城区最窄的那条巷子里,门是褪了漆的朱红色,上面钉着块黄铜牌子,“修记”两个字被岁月磨得发亮,边角却还带着当年錾刻时的利落纹路。我第一次注意到它,是因为放学路上总听见里面传来“咔嗒、咔嗒”的声响,像有只永远醒着的小兽,在跟时间较劲。
那天放学下了小雨,我躲进铺子里避雨,才看清里面的模样。屋子不大,靠墙摆着三排木架,上面挤满了各式各样的钟表——有罩着玻璃罩的座钟,钟面上的罗马数字缺了个“Ⅷ”;有挂在墙上的挂钟,指针锈得转不动,却还留着描金的花纹;最底下一层摆着些小巧的怀表,有的连表链都断了,却被细心地用红绳系着。铺子中央的木桌上,铺着块深蓝色的绒布,一个白发老人正戴着老花镜,手里捏着根比绣花针还细的镊子,对着个拆开的闹钟摆弄。
“爷爷,您这儿还修表吗?”我声音放轻,怕惊扰了满屋子的“老伙计”。
老人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睛眯成条缝,像藏着笑:“修,只要它还走,就修。”他指了指桌上的闹钟,“这是隔壁张奶奶的,陪了她三十年,昨天突然停了,她抱着来的时候,眼泪都快掉了。”
我凑过去看,闹钟的外壳是淡绿色的,上面印着朵早已模糊的向日葵。老人用镊子轻轻夹起个小齿轮,放在台灯下看:“是齿轮卡住了,沾了点灰。”他从抽屉里拿出块软布,蘸了点清水,小心翼翼地擦着,动作轻得像在哄孩子。“这些老物件啊,跟人一样,得疼着。你对它好,它就陪你久。”
那天雨停后,我成了钟表铺的常客。有时放学早,就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看老人修表。他修表时总爱哼歌,调子老得像巷子里的石板路,却听得人心安。有次我问他,这些钟表修好了也卖不了多少钱,为啥还守着这铺子。他从架子上拿下个座钟,钟面是幅山水图,画得不算精致,却透着股拙气。
“这是我爹留下的。”他摸了摸钟面,指腹蹭过冰凉的玻璃,“我爹也是修表的,当年这铺子就是他开的。我小时候就蹲在这桌子旁,看他修表,他教我,修表不能急,得耐着性子,就像过日子,一步一步来。”他顿了顿,眼里闪过些温柔的光,“后来他走了,我就接着守着这铺子。来修表的,大多是老街坊,他们来修的不是表,是念想。”
有次,一个年轻人抱着个电子钟来,说表坏了,让老人帮忙看看。老人接过电子钟,翻来覆去看了看,摇了摇头:“这是电路板坏了,我修不了。”年轻人撇撇嘴:“修不了就扔了呗,再买个新的才几十块。”老人没说话,把电子钟递还给他,指了指架子上的老座钟:“你看它们,有的快一百年了,还能走。不是新的不好,是老的有魂。”
年轻人走后,老人叹了口气,却没多说话,又拿起桌上的怀表修了起来。怀表的表盖是银质的,刻着“民国二十三年”的字样,表芯里的齿轮转起来“沙沙”响,像在说悄悄话。“这是前几天从旧货市场淘来的,”老人说,“当年说不定是哪个书生的,跟着他走南闯北,现在不走了,我得让它重新走起来。”
我看着老人的手,那双手布满了皱纹,指关节有些变形,指甲缝里总嵌着点铜绿,却异常灵活。镊子在他手里像有了生命,夹起细小的零件时稳得纹丝不动。他修表时从不看表,却总能在齿轮咬合的瞬间,精准地停下动作,仿佛能听见时间在齿轮间流淌的声音。
去年冬天,巷子里要拆迁的消息传了过来。老街坊们都在收拾东西,有的搬去了新小区,有的去了儿女家。张奶奶抱着她的旧闹钟来,眼眶红红的:“修爷,这巷子要拆了,你这铺子咋办啊?”
老人正在给一个老挂钟上弦,听了这话,手上的动作顿了顿,随即又笑了:“还能咋办,带着它们走呗。”他指了指满架子的钟表,“这些老伙计跟了我这么久,我不能丢下它们。”
那天我帮老人打包钟表,才发现每个钟表下面都压着张纸条,上面写着钟表的来历——“1985年,李婶的嫁妆钟”“1992年,王大爷送孙子的生日钟”“2001年,巷口小学的上课钟”。字迹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写得认真。老人说,这些都是他记的,怕时间长了,忘了它们的故事。
拆迁队来的前一天,老人把所有钟表都搬到了临时租的小屋里。小屋在城郊,比原来的铺子还小,却被他收拾得整整齐齐。他把那只民国怀表挂在了床头,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给它上弦。“你听,”他凑到我耳边,怀表的“滴答”声清晰得像心跳,“它还在走呢。”
现在我每周还会去城郊看老人。小屋里依旧摆满了钟表,“咔嗒、咔嗒”的声响从早到晚不停歇。有时阳光好,老人会把钟表搬到院子里晒,阳光落在钟面上,折射出细碎的光,像撒了一把星星。
有次我问老人,这些钟表修好了,也没人来拿,为啥还一直修。老人拿起块擦表布,慢慢擦着一个老座钟的玻璃罩:“它们走起来,就像日子还在往前过呢。”
风吹过院子里的老槐树,叶子“沙沙”响,和屋里的钟表声混在一起,温柔得像一首永远唱不完的歌。我突然明白,老人守着的不是钟表铺,是老街坊的念想,是慢慢流淌的时光,是那些藏在齿轮缝里的,不肯被忘记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