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3
合作的日子就这样别别扭扭地开始了。陈曦依然是那个一点就着的急性子,实验进度稍有不顺就抓耳挠腮,粉色的卷发被他揉得越发蓬乱。他脑子里总蹦出些天马行空的想法,语速快得像扫射的机关枪,常常说得林薇一头雾水。而林薇依旧话少,但她的沉默不再是空洞的,而是一种沉静的观察和细致的补位。她会在陈曦的思路快要脱轨时轻轻拽回,在他忘记记录关键数据时默默补上,在他因连续失败气得想踹桌子时,不动声色地递过一杯温水,或是点出数据中某个被忽略的、微小的积极趋势。
他们依旧会吵架——或者说,是陈曦单方面地炸毛。有时是因为林薇坚持要多做一组重复实验验证稳定性:“太慢了!明显没问题啊!”他吼着,黄色卫衣的袖子撸到胳膊肘,露出绷紧的小臂。“数据…要严谨。”她总是轻声却坚持。几次激烈的争执甚至引来了指导老师。但有趣的是,最后往往证明林薇的“固执”是对的。
陈曦发现自己暴躁发作的频率似乎…悄悄降低了一点点。虽然他还是会急,会吼,但吼完会别扭地把实验步骤再解释一遍(尽管语速依然飞快);还是会嫌弃林薇动作慢,但会一边嫌弃一边把她要的试剂瓶精准地推过去;甚至有一次,他看到林薇吃力地搬着一箱蒸馏水,竟什么也没说,只是臭着脸一把夺过,吭哧吭哧地搬到指定位置,然后立刻扣上耳机,哼着不成调的歌走开,假装无事发生。
他们的实验项目就在这种磕磕绊绊中稳步推进。那间总是弥漫着化学试剂独特气味和某人急躁哼歌声的实验室,似乎悄然滋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的平衡与默契。
比赛前一周,最关键的一次合成实验到了最后阶段。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仪器轻微的嗡鸣。陈曦紧张得额头沁出细汗,粉色的卷发有些黏在了皮肤上。他全神贯注地调控着反应温度,嘴里无意识地哼着一串紧绷而重复的音节。林薇站在一旁,紧紧盯着压力表的读数,声音极低地报着数。
突然,陈曦一个疏忽,手肘猛地撞到了旁边的烧杯架!几个玻璃器皿摇摇欲坠——一旦摔碎,不仅实验前功尽弃,飞溅的玻璃碎片和溶液还可能造成危险!
陈曦的大脑霎时间一片空白,急性子的他甚至连“糟糕”都来不及喊出口。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向安静斯文的林薇却反应快得惊人!她猛地侧身扑过去,险险地在玻璃器皿落地前一把捞住了最关键的几个,但最外侧的一个烧杯还是脱手滑落——
“砰!”
清脆的碎裂声刺破了实验室的寂静,玻璃碎片和少量溶液溅了一地。
陈曦还僵在原地,瞪大眼睛看着狼藉的地面,又看向手里抓着两个烧杯、惊魂未定的林薇。巨大的后怕与挫败感瞬间淹没了他,急躁的脾气立刻占据了高地。
“你搞什么?!”他猛地朝林薇吼道,声音因紧张和愤怒而异常尖利,“不是让你注意那边吗?!笨手笨脚的!这下全完了!一个星期的心血!都怪你!”
他气得满脸通红,拳头紧握,亮黄色卫衣下的胸口剧烈起伏着,仿佛要将所有焦虑和怒火都倾泻出来。他甚至没注意到林薇的手背被飞溅的玻璃碴划出了一道细细的血痕。
林薇被他吼得愣住,脸色白了白。她放下紧抓的烧杯,低头看了眼地上的碎片和溅出的溶液,嘴唇抿得紧紧的。沉默了几秒,她忽然蹲下身,用手指极快地蘸取了一点溅出的溶液,凑近鼻尖闻了闻,随即又抬头迅速扫了一眼旁边反应釜的数据监测屏幕。
然后,她抬起头,打断了陈曦连珠炮似的指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镇定,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力量:
“陈曦,别吼了。溅出的不是关键组分,没污染核心反应。而且…”她顿了顿,指向屏幕,“因祸得福,刚才意外的震荡和瞬时压力变化…好像阴差阳错地促成了我们一直没能成功的那步副反应…你看这里…”
陈曦的怒吼戛然而止。
他猛地弯下腰,几乎把脸贴到了屏幕上。数据曲线在他棕色的镜片后飞速跳动。几秒后,他脸上暴怒和焦躁的神情如潮水般褪去,被一种极度的专注和难以置信的惊讶所取代。
“等等…这数据…这不可能…”他喃喃自语,手指已在控制台上飞快地操作起来,调出详细的历史记录数据流,完全忘了前一秒还在大发雷霆。
林薇安静地站在一旁,看着他那一头凌乱的粉色卷发在仪器屏幕的冷光下微微晃动,看着他从一只暴怒的狮子瞬间切换成全心投入的研究者模式。
过了好一会儿,陈曦才猛地直起身,脸上是一种混合着狂喜与困惑的复杂表情。他下意识地转向林薇,语速依然快得惊人,却不再是愤怒的指责,而是激动不已的探讨:
“你说得对!真的生成了!虽然具体机理还不清楚…快!记下刚才所有的参数变化!一个都不能漏!温度、压力曲线、震荡强度…还有…”他的话音突然卡住了,目光落在林薇的手背上——那道细小的伤口正缓缓渗出血珠。
陈曦的声音像是被突然掐断,喉咙里发出一个含糊的音节。他张了张嘴,那熟悉的、催促他别浪费时间赶紧处理伤口的急躁本能又冒了头,却被另一种陌生的、别扭的情绪生生压了下去。他猛地转过身,在自己堆得乱七八糟的实验台抽屉里一阵胡乱翻找,碰倒了好几样小器材,发出叮铃哐啷的响声。
最后,他摸出了一张创可贴——印着滑稽苯环图案的化学主题创可贴——动作有些粗鲁地塞到林薇没受伤的那只手里,眼睛却瞥向旁边的反应釜,声音又快又含混,几乎难以听清:
“那个…手…贴上…别…别感染了…回头耽误正事…”
说完,他立刻抓过耳机严严实实地扣在头上,仿佛要彻底隔绝外界,随即又一头扑回到仪器前,嘴里再次哼起了歌。只是这次的调子,不再是紧绷急躁的抱怨,也不再是阴郁的低气压,而是一种轻快的、充满了意外发现带来的纯粹喜悦的、甚至因为跑调而显得有些滑稽的旋律。
林薇看了看手里那张苯环创可贴,微微怔了一下,嘴角几不可见地向上弯了一下。她默默地撕开包装,将创可贴仔细地覆在了手背的伤口上。
实验室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仪器持续运行的微弱嗡鸣,和某个戴着耳机、顶着一头乱蓬蓬粉发的家伙那不成调却明显轻快了许多的哼唱声。碎玻璃和溅落的溶液还在地板上闪着微光,但此刻似乎没人在意了。一场眼看要摧毁一切的事故,竟阴差阳错地转化为了意想不到的转机。而在弥漫着淡淡化学气味的空气里,某种更为微妙的变化,也正悄然滋生、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