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万岁
我站在高三的窗前,看一万次同样的落日。
自九月开学,这座位于城北的中学便自动切换成灰白模式。教学楼是方正的,课程表是方正的,连我们的未来似乎也被预装进某个方正的程序里。每日黄昏,当放课铃割开沉闷的空气,我总会在这扇窗前停留片刻——看夕阳如何为远处的老城墙镀上最后一层金边,然后迅速褪去,像被擦掉的粉笔字。
真正注意到那棵树,是在一次数学考试之后。鲜红的分数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我逃到窗前,渴望一点无条件的安慰。就在那时,我看见它——操场尽头那棵我走过千百次却从未真正看见的银杏。时值深秋,它通体金黄,在夕照中燃烧如一座孤傲的火炬。那不是凋零,是一场盛大而安静的燃烧。风吹过,万千金叶纷飞如蝶,恍若时光本身在起舞。我怔住了:在这片被规则丈量得整整齐齐的土地上,竟存在着如此不守规矩的美。
自那天起,看望它成了我每日的仪式。我看着它的金色被寒冬剥蚀,露出嶙峋而锋利的枝干,直指苍穹,像一封以天空为信笺的黑色书信,书写着无人能懂却人人敬畏的倔强。冬日里,它的沉默是一种力量。而后,春风再度吹响号角,我目睹那些柔嫩的绿芽如何刺破凛冬的封印,如何在某个无人察觉的清晨,忽然绽出一树半透明的、嫩得叫人不敢呼吸的新绿。
我与它的对话无声却震耳欲聩。它不言,却教会我更多。它告诉我,生命的本质不是直线奔向某个目标,而是循环往复地沉淀、蓄力、绽放与凋零。每一次凋零都是为了下一次更盛大地归来。我那被分数和排名挤压得焦虑不堪的心,第一次被一种更宏大、更从容的节奏安抚。原来,成长的真谛,深藏在这棵树的年轮里,而非任何一本参考书的扉页间。
日历撕至立夏。某个午后,我穿过空旷的操场,第一次真正走向它。我抚上它粗糙的树干,那沟壑纵横的触感,是比任何历史书都古老的语言。我仰头,透过亿万片在阳光与清风中喧哗的绿叶,去看被枝叶筛碎的天空。
树下有一方小小的介绍牌,落款是市林业局。上面写着:“此树树龄约一千零二十年。”
我忽然笑了,笑自己那句无声的“万岁”。对于一棵千年古木,我的高三,乃至我的一生,不过是它眼中一次短暂的吐纳,一轮四季的流转。它见证过多少朝代更迭,多少如我一般少年的怅惘与憧憬,而后悉数化作它脚下的一抔春泥。它不催促,不评判,只是存在着,生长着,便是对一切焦虑最深刻的消解。
我收回手,掌纹里印下了它古老的温度。
夕阳再次西沉,将我的影子与树的影子拉长,在暮色中融为一处。我不再恐惧那场即将到来的、被命名为“高考”的日落。因为我知道,真正的成长,是学会在自己的生命里,种下一棵看不见的树。一棵懂得在沉默中积蓄力量、不惧凋零、向往天空的树。
它将万岁,而我,正走在我独一无二的、充满奇迹的春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