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糖
我是一颗糖,一颗最普通的柠檬味硬糖,躺在初二男生小宇的校服口袋里。
我的世界由纯粹的甜构成,裹着薄薄的糖纸,便是全部家当。我熟悉他奔跑时我撞击钥匙的叮当声,熟悉他指尖隔着布料无意识的摸索,更熟悉那总是与他形影不离的、微咸的汗味和阳光晒过棉布的味道。我以为日子会永远这样,在他的躁动、困倦与短暂的快乐里,颠簸着过下去。
直到那天下午。
物理试卷发下来,一个鲜红刺眼的分数划破了一切。那之后,他周遭的空气骤然变冷、变重,把我紧紧压在口袋的角落。放学铃响,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冲向篮球场,而是埋着头,一步一步,把自己挪到了操场最僻静的看台后面。
他蹲在墙角,像一只受伤后急于藏匿的小兽。我从袋口看见他毛茸茸的发顶,正随着压抑的抽泣轻轻颤抖。巨大的悲伤和失落包裹了他,也浸泡了我,那酸楚几乎要蚀穿我的糖纸。
然后,我被他拿了出来。
他的手指因用力而关节发白,颤抖着,粗暴地撕扯我的糖衣。刺耳的窸窣声后,我第一次毫无遮拦地接触到他世界的空气——那空气里弥漫着泪水咸涩的味道。
他被苦住了,急需一点甜来救赎。
我准备燃烧自己,用我全部的、唯一的甜,去对抗那庞大的苦。我准备好了在他舌尖化开,变成一缕廉价的柠檬香精味的安慰。
可是他没有。
他盯着我,看了很久。目光空空的,穿过我,看着某个我无法触及的远方。他眼底那片汹涌的海,渐渐风平浪静,只剩下一种深沉的、与他年龄不符的疲惫和了然。
最终,他只是伸出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把我——这颗已经裸露的糖,放在了一张被揉得软塌塌的物理试卷上。他极其缓慢、极其认真地,将糖纸重新裹在我身上。
动作很笨拙,像完成一件极其精密又毫无意义的事。
那一刻,我读懂了他无声的仪式:他拒绝了我。他拒绝用一颗糖的甜,去麻醉一道深刻的伤口。他选择了清醒地、完整地,去品尝那份失败的苦涩。
他把我包好,没有放回口袋,而是握在手心。那掌心很烫,却不再有之前的慌乱。他握着我,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夕阳拉长了他的影子,那影子看上去,比刚才蹲下去时,挺拔了许多。
我终于明白,最甜的糖,并非在舌尖融化的那一刻。
而是在一个少年决定独自咽下生活的苦,并将一颗糖的甜,默默包起、攥紧、准备留给明天的那一刻。
他握着的,是一颗糖,也是一颗未被磨平的、小小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