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袍与篮球

一年级作文 作者:是人类

山寺的晨钟还悬在雾里,篮球击地的声音已从后院传来。

我循声而去,看见释然——那个去年入寺的年轻僧人,正独自在古柏下的半块球场练球。僧袍的下摆被他草草掖在腰间,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运动短裤。每一次跃起,宽大的衣袖都像鸟翼般展开,在六月潮湿的空气里搅出笨拙的声响。

最初,这只是寺里一道令人侧目的风景。早课结束,他便抱着那颗磨损严重的篮球消失在后院。起初还有师兄委婉提醒,说僧仪重在庄严,如此纵跳喧哗,恐扰佛门清静。他只低头合十,不语。第二天,击地声依旧准时响起,像另一种形式的晨课。

但不知从何时起,那声音成了我们生活的一部分。它混着扫地声、诵经声、木鱼声,构成山寺新的心律。有人开始驻足,在诵经的间隙,看他反复练习同一个动作——运球,转身,后仰。僧袍的束缚让他动作滞涩,像被无形之手牵引的木偶。可他的眼睛亮得骇人,那里面没有我们熟悉的平和与空无,只有两簇在香火中静静燃烧的火苗。

一个暴雨初歇的午后,我终于忍不住问他:“何必执着于此?”

他抹了把脸上的汗珠和雨水,指着地上大大小小的水洼:“你看这些积水,映着破碎的天光云影,很美。但篮球入筐的瞬间,”他顿了顿,目光投向那锈蚀的篮筐,“它让我看见完整。”

我怔在原地。佛经常言“破镜难圆”、“覆水难收”,我们修行,学着接受残缺与遗憾。可他,竟试图在这柏树垂荫、青苔遍布的院落里,用最笨拙的方式,追逐一个“完整”的瞬间。

七月初,山下中学的体育老师来访,无意中看到释然练球,惊为天人。“小伙子,你这天赋,不打职业可惜了!”他激动地比划着。释然只是笑着摇头,合十为礼。待那人走后,他继续练习,仿佛刚才只是一阵风吹过。

我忽然明白了。我们求超脱,求放下,求五蕴皆空。而他,在每一滴汗水砸向青石的破碎里,在每一次呼吸与奔跑的灼痛中,求的却是“在场”——是作为鲜活的、沸腾的生命本身,全然投入每一个瞬间。篮球入网,不是结果的圆满,而是过程的神圣显形。

暮鼓响起时,他收起篮球,重新整理好僧袍。那袭宽大的灰色僧衣,此刻在我眼中不再是束缚,而是另一种形态的翅膀——它裹挟着奔跑的风、六月栀子花的香气,以及无数个完整如圆月的瞬间,沉入山寺亘古的寂静。

原来,修行未必是斩断所有执着。有人青灯古佛,在经卷中寻觅解脱;也有人以大地为蒲团,在每一次跃起与降落中,叩问生命的全貌。那袭随他没入殿宇的僧袍,裹着一整个尘世的喧嚣与寂静,而篮球击地的回声,正与千年的钟声,共振着同一个频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