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出一条路
我出生时,脐带在脖子上缠了三圈。接生婆说,这孩子是踩着生死线来的。
十六岁那年,我站在采石场的崖壁上,第一次看清了家乡的全貌——群山如铁桶,把我们死死围住。风化的岩屑在脚下簌簌滑落,像时间的骨灰。父亲在我身后说:“看见那条白线了吗?那就是路。”
那确实是一条路,细得像扔上山的绳子,在绝壁间时隐时现。每隔几天,就有运石头的卡车像甲虫一样爬过。更多的时候,它只是静静地挂在那里,像是被人遗忘的刻度。
我们家族的记忆,就是从丈量这条路开始的。
太爷爷是第一个踏上去的人。那年初夏,他挑着两筐山货,决定去山外换盐。清晨的雾气还没散,他的草鞋就踏上了露水。三十里山路,他数了自己的步子:四千八百七十二。回来时少了三颗牙,多了半袋盐。他说路是咬出来的,用牙齿,用脚趾,用命。
爷爷十六岁那年,跟着勘探队走这条路出山。他记得最清楚的不是险峻,而是第一双磨破的胶鞋。底子穿了洞,碎石硌进肉里,每一步都像在刀尖上跳舞。后来他成了矿工,每次下井都想起那条路——地下的巷道和山间的路,原来都是同一种伤口。
父亲走这条路,是为了去县里读书。每个周一凌晨三点,他举着火把出发。课本在怀里焐得发热,字句却常常被雨水泡糊。他说那时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有一条不用打火把的路。后来他当了筑路工人,亲手炸掉了最险的老鹰嘴。
而我呢?我生来就有了一条相对平坦的路。卡车可以开到家门口,去县城只要两小时。可我知道,这还不是真正的路。
去年清明,我独自重走这条即将废弃的老路。草木已开始收复失地,当年的足迹早已被落叶覆盖。但在一个转弯处,我看见了太爷爷当年歇脚的石头,被磨得光滑如镜;看见了爷爷刻在崖壁上的名字,虽模糊却依然可辨;看见了父亲他们打下的第一个炮眼,像岁月的印章。
我忽然明白,我们踏出的从来不是同一条路。
太爷爷踏出的是生存的倔强,爷爷踏出的是求知的渴望,父亲踏出的是改变的决心。而我这一代要踏出的,该是什么呢?
站在新时代的起点上,我听见群山沉默。那条白线依然悬挂,但我知道,真正的路不在脚下,而在心上。它通向比山外更远的地方——通向文明,通向未来,通向一个民族永不弯曲的脊梁。
路是走出来的。但比走路更重要的,是知道为什么要出发。当无数个“我”汇成“我们”,当个人的足迹叠成时代的通途,这条路便不再是求生之路,而是生生不息之路。
崖风猎猎,吹动我的衣角。我转身下山,脚步落在父辈的足迹上,却踏出了全新的节奏——那是二十一世纪的中国的节奏,坚定,从容,充满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