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即景
蝉声如雨,从浓密的槐树叶间倾泻而下。我坐在荷塘边的青石上,望着水面泛起的粼粼波光,忽然想起童年时那个同样燥热的午后。
那时的荷塘比现在要大得多,水也清得多。塘边歪斜着一株老柳树,树干粗得两个孩子合抱不过来,树皮皲裂如老人脸上的皱纹。柳枝垂到水面上,随风轻摆,时不时在水面划出几道转瞬即逝的痕迹。
我常与隔壁的阿三在这树下玩耍。阿三大名王立本,因在家中排行第三,大家都唤他阿三。他比我大两岁,皮肤黝黑,眼睛却亮得出奇,像两颗浸在清水里的黑葡萄。那年夏天,阿三家新买了一台收音机,这在当时可是稀罕物。阿三总爱把那台红灯牌收音机抱到荷塘边,我们一边听着单田芳的评书,一边用柳枝编成帽子戴在头上。
"小刚,你看!"阿三突然指着荷塘中央叫道。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片硕大的荷叶上,蹲着一只碧绿的青蛙,正鼓着白肚皮一颤一颤地鸣叫。阿三蹑手蹑脚地脱下布鞋,卷起裤腿就要下水。
"别去!"我拉住他,"水里有蚂蟥!"阿三却满不在乎地甩开我的手:"怕什么,男子汉大丈夫!"说着已经踏入水中。我看着他小心翼翼地向荷叶靠近,阳光照在他湿漉漉的背上,折射出细碎的光点。
就在阿三即将够到那片荷叶时,他突然"哎哟"一声,猛地抬起右脚。我看见一条黑乎乎的东西黏在他脚底板上,吓得尖叫起来。阿三慌乱地拍打,那东西却越钻越深。最后还是闻声赶来的张大爷用烟头烫才把那蚂蟥弄下来。
阿三脚底留下了一个红点,他却强撑着说不疼。那天回家的路上,他一瘸一拐的,却还嘴硬:"小刚,这事别告诉我娘,听见没?"我点点头,心里既佩服他的勇敢,又觉得他傻得可爱。
荷塘对岸忽然传来扑通一声,将我的思绪拉回现实。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正在往水里扔石子,他母亲坐在不远处的长椅上刷手机。男孩每扔一颗石子,就兴奋地回头看看母亲,可惜那位女士始终没有抬头。
我想起阿三教我打水漂的情景。他总能找到最扁平的瓦片,手腕轻轻一抖,瓦片便在水面上欢快地跳跃,有时能跳七八下才沉入水底。我学了很久都只能跳两三下,阿三就笑我:"小刚,你这手比脚还笨!"
夏日的荷塘最迷人的时刻是黄昏。太阳西沉时,整个水面会变成一面金红色的镜子,倒映着天上的云彩。蜻蜓在低空盘旋,时而轻点水面,荡起一圈微澜。阿三说这是蜻蜓在产卵,我却固执地认为它们是在喝水。
有一回黄昏,我们看见一只翠鸟箭一般射入水中,叼起一条小鱼又迅速飞走。阿三看得眼睛发直,第二天就自制了一根钓竿,信誓旦旦说要钓大鱼。结果枯坐一整天,只钓上来几条小得可怜的鲫鱼瓜子。他不甘心,把鱼装进玻璃瓶里带回家养,没两天鱼就全翻了白肚皮。阿三为此难过了好一阵子。
荷塘边的草丛里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一只花斑猫钻了出来,警惕地看了我一眼,又迅速隐入另一侧的灌木丛。这让我想起阿三养过的那只叫"虎子"的狸花猫。虎子特别馋,阿三常偷偷把家里的鱼干省下来喂它。后来虎子误食了老鼠药,死的时候阿三抱着它哭了一整天,还在荷塘边挖了个小坟埋了它。
暮色渐浓,荷塘边的路灯次第亮起。这些新装的太阳能灯比从前的老式路灯要亮得多,却少了几分暖意。我起身准备离开时,注意到荷塘一角漂着几个饮料瓶和塑料袋。记忆中的荷塘虽然也有垃圾,但远没有现在这么多。
回家的路上,我特意绕到阿三旧居所在的那条巷子。他们一家早就搬走了,老房子现在变成了一家便利店。我站在店门口,恍惚看见两个小男孩追逐打闹的身影从眼前掠过,一个皮肤黝黑,一个白净瘦小,他们头上歪歪斜斜地戴着柳枝编的帽子,笑声清脆如铃。
便利店的自动门突然打开,冷气扑面而来。"要买点什么吗?"店员探出头问道。我摇摇头,转身走入夏夜温热的风中。
荷塘还在,柳树还在,蝉鸣也依旧如雨。只是那个陪我度过无数个夏天的少年,已经消失在时光的长河里,成为记忆水面上一个渐渐淡去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