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23
秋意渐深,梧桐叶开始大片大片地凋落。就在一切都看似平稳推进时,一个猝不及防的电话,像一道撕裂夜空的闪电,击中了林晚照。
电话是他母亲打来的,声音带着极力压抑却依旧清晰的颤抖:“晚照,你爸爸……公司那边出了点事,被带走去协助调查了……具体情况还不清楚,家里现在有点乱,你……你先别担心,好好上学。”
“协助调查”这几个字,像冰锥一样扎进林晚照的耳朵里。他握着手机,站在宿舍走廊尽头,窗外是同学们下课后的喧闹,那些声音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变得模糊而遥远。他感觉脚下的地面似乎在晃动,一种冰冷的麻木从脚底迅速蔓延至全身。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宿舍的,只记得对着室友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说家里有点事,然后爬上床,拉紧了床帘,将自己隔绝在小小的黑暗空间里。父亲的形象在他脑海里翻滚,那个总是带着点严肃、偶尔会因为他“不务正业”而皱眉,却又默默支持他买书、看戏的男人……怎么会?
巨大的恐慌和茫然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他第一个念头是想告诉苏念,手指悬在手机屏幕上,却迟迟按不下去。怎么开口?说什么?说他那个一直作为家庭支柱的父亲可能……他不敢想下去。一种混合着羞耻、恐惧和无力的复杂情绪,让他退缩了。他不想让她看到自己如此狼狈不堪的一面,不想让那些现实的、丑陋的麻烦,玷污了他们之间那个相对纯粹的世界。
他选择了沉默。在群里,他依然会偶尔出现,回复得简短,借口是“最近剧本创作卡壳,有点烦躁”。他不再主动联系苏念,对她的关心也回复得敷衍。苏念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异常,几次追问,都被他用“压力大”、“没事”搪塞过去。他把自己封闭起来,像一只受伤的动物,躲回洞穴独自舔舐伤口。
他开始逃课,整日待在宿舍里,对着电脑屏幕发呆,一个字也写不出来。父亲的电话一直打不通,母亲那边的消息也语焉不详,只让他等。等待是最煎熬的酷刑。他脑子里充斥着各种最坏的猜想,家庭的未来,父母的健康,以及……他自己那看似刚刚有点起色的人生,是否会因此急转直下?那种无力感几乎要将他压垮。
一天晚上,他独自在操场一圈圈地跑,直到肺叶像烧着了一样疼,才瘫坐在看台阴影里,大口喘着气。手机屏幕亮起,是苏念的消息:“林晚照,你到底怎么了?”
他看着那行字,胸口堵得发慌,一种强烈的倾诉欲几乎要冲破喉咙。但他最终还是忍住了,手指僵硬地回复:“真的没事,就是写不出东西,烦。”
发送成功。他关掉手机,将脸埋进膝盖,肩膀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他从未感觉如此孤独。
然而,苏念的耐心似乎耗尽了。第二天下午,当林晚照又一次逃课躺在宿舍床上,盯着天花板上斑驳的水渍时,宿舍门被敲响了。室友去开门,随后传来一个他此刻最不想听到的、清冷而熟悉的声音:“请问,林晚照在吗?”
林晚照猛地从床上坐起,心脏狂跳。他掀开床帘,看到苏念就站在宿舍门口,穿着简单的白色外套和牛仔裤,风尘仆仆,眼神却锐利得像能穿透他所有伪装。她手里还提着一个保温袋。
室友识趣地找了个借口溜了出去,宿舍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空气凝滞。
“你……你怎么来了?”林晚照的声音干涩沙哑。
苏念没有回答,她走进来,关上门,目光在他憔悴不堪、胡子拉碴的脸上停留了几秒,然后落在被他扔得到处都是的废纸团和空饮料瓶上。
“这就是你说的‘写不出东西’?”她平静地问,但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质问。
林晚照避开她的目光,低下头,沉默。
苏念将保温袋放在他乱糟糟的书桌上,打开,里面是她学校附近那家他最喜欢的粥铺的包装盒,还冒着丝丝热气。
“你妈妈给我打电话了。”苏念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
林晚照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她找不到你,很担心。”苏念看着他,眼神复杂,有关切,有生气,也有一丝……受伤,“她以为我知道,但我什么都不知道。林晚照,在你心里,我到底是什么?只能共享快乐,不能分担风雨的……外人吗?”
最后那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林晚照强撑起来的所有防备。羞愧、委屈、恐惧、还有被她话语刺伤的痛楚,瞬间汹涌而上,冲垮了他最后的堤坝。
他再也忍不住,双手捂住脸,泪水从指缝中汹涌而出。不是无声的流泪,而是压抑了太久之后的、近乎崩溃的哽咽。他断断续续地,语无伦次地,把知道的一切都说了出来——父亲的“协助调查”,母亲的焦虑,他的恐惧,他的无力,他对未来的一切不确定……
苏念没有说话。她只是走上前,伸出手,不是拥抱,而是用力地、紧紧地握住了他冰凉而颤抖的手。她握得那么用力,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肤里,传递过来的不是柔软的安慰,而是一种近乎固执的、要将他从泥潭里拽出来的力量。
等他情绪稍微平复,只剩下低低的抽泣时,苏念才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
“林晚照,听着。事情也许很糟,但天塌不下来。就算塌下来,也不是你一个人扛。”
她拿起那碗还温热的粥,塞到他手里:“现在,先把这东西吃了。然后,去洗个脸,把你那些胡思乱想都洗掉。”
林晚照捧着那碗粥,温热的触感透过碗壁传到掌心,一点点驱散着他骨髓里的寒意。他抬起头,看着苏念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那里没有怜悯,没有恐慌,只有一种近乎理性的、面对问题的冷静,以及一种“我在这里”的、不容置疑的陪伴。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一直试图在她面前维持的、某种虚幻的坚强,是多么可笑和不堪一击。也第一次真正意识到,真正的联结,不是在坐标系里保持安全的距离,而是在暴风雨来临时,敢于暴露自己的坐标,并相信对方会穿越风雨,抵达身边。
他低下头,大口地吃起了那碗粥,咸涩的泪水混着米粥的温热,一起咽了下去。味道很糟糕,心里却仿佛透进了一丝微弱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