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16
那次不欢而散的寒假聚会后,四人的小群陷入了长久的沉寂。没有人在里面说话,连节日祝福都显得突兀。曾经热闹的“高三作战指挥部”,像一艘突然失去动力的飞船,漂浮在名为“大学”的冰冷宇宙中,彼此间的通讯信号微弱得几乎断绝。
林晚照回到C大,将自己更深地埋入戏剧和文字的世界。他参与了学校剧社的一个先锋话剧排演,剧本晦涩,充满了象征和隐喻。排练时,他偶尔会走神,想起苏念那句“动机不够清晰”,然后自嘲地摇摇头,强迫自己沉浸到角色扭曲的情感中。他写了很多私人化的随笔,情绪泛滥,不再分享到任何空间。陈烁的朋友圈偶尔会更新,通常是深夜实验室的灯光,或者某个机械零件的特写,配文简短:“搞定!” 他给那条动态点过赞,陈烁没有回复。沈雨薇在社交平台上变得活跃,发布着她的抽象画作和艺术展讯息,色彩越来越大胆,构图越来越撕裂。林晚照看着,只觉得陌生。
苏念的生活则被精确到分钟的计划表填满。图书馆、教室、实验室、宿舍,四点一线。她参加了物理竞赛小组,挑战更高难度的课题。只有在面对复杂公式和实验数据时,她才能获得那种纯粹的、可控的秩序感,暂时忘却人际关系带来的混乱与无力。她偶尔会点开林晚照那个许久未更新的头像,想发点什么,打了几行字,又逐字删除。她不知道该如何打破那种因思维方式差异而筑起的高墙。
陈烁和沈雨薇之间,更是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冷战。陈烁尝试过几次笨拙的道歉,发消息问“在干嘛”,或者分享一些他觉得有趣的机械视频,沈雨薇的回复要么隔了很久,要么只有一个“嗯”字。他感到挫败,也不明白为什么一句无心的话会引发如此大的反应。他觉得沈雨薇变得敏感又“作”,而沈雨薇则认为陈烁粗线条、根本不理解也不尊重她的世界。
春天来了,校园里的花开了又谢。距离并没有产生美,只产生了更深的隔阂。
转机发生在一个极其普通的夜晚。林晚照在剧社排练到很晚,回宿舍的路上,经过一条栽满樱花树的小径。夜风吹过,粉白的花瓣簌簌落下,在路灯的光晕里,美得不真实。他下意识地拿出手机,想拍下来。手指悬在拍照键上,却不知道该发给谁。那一刻,一种巨大的、蚀骨的孤独感将他淹没。他想起高三那个雨后的黄昏,三把伞构筑的堡垒;想起模型店里,四个人头碰头拼装“同舟号”的专注;想起音乐节上,隔着喧嚣紧紧相握的手。
他打开那个沉寂已久的四人微信群,没有打字,只是将眼前这幕落樱缤纷的景象,拍成了一段十秒的短视频,发了出去。没有配文。
发完,他像是耗尽了力气,收起手机,默默走回宿舍。
几乎是在他推开宿舍门的同时,手机连续震动了几下。
他点开。
第一个回复的是苏念。她发来了一张照片,是D大著名的“物理楼”夜景,楼体线条硬朗,窗口透出零星刻苦的光。配文:“刚做完实验出来,这里的玉兰花也开了。” 照片的角落,有几枝模糊的白色玉兰。
紧接着,是沈雨薇。她发了一张画作的局部特写,画布上是汹涌的、蓝紫色的漩涡,却在漩涡中心,用极细的笔触勾勒出一艘小小的、散发着微光的飞船轮廓——像极了他们一起完成的“同舟号”。她什么也没说。
最后是陈烁。他发来一段嘈杂的音频,点开,是机床运转的轰鸣声,以及他标志性的大嗓门,背景音里还有人喊:“陈烁!这边螺丝松了!” 他在语音里嚷嚷:“靠!赶工呢!你们那边花啊画啊的,挺闲啊!不过……这樱花是挺好看。”
四条信息,来自四个不同的城市,四种截然不同的语境——文学的、科学的、艺术的、工程的。它们如此不同,甚至有些格格不入。没有道歉,没有解释,更没有试图去理解对方的世界。
但是,就在这一刻,看着屏幕上这四条风格迥异、却同样笨拙地试图回应他孤独的讯息,林晚照靠着宿舍的门板,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眶有些发酸。
他明白了。
他们不需要变得一样,不需要完全理解对方那些越来越专业、越来越隔阂的领域。他们依然是不同的星球,沿着各自的轨道运行。但是,当他们其中一颗星球感到孤独,发出微弱的信号时,其他三颗,无论相隔多远,无论自身正在经历怎样的风暴,都会努力地、用自己独特的方式,闪烁一下,作为回应。
这回应可能不对频,可能很笨拙,可能只是一张照片、一幅画、一段嘈杂的语音。
但,这就够了。
林晚照在群里回复:“嗯,看到了。你们也是。”
没有热烈的寒暄,没有解开所有心结的长谈。但那种冰封的沉默,被打破了。
几天后,陈烁在群里发了个链接,是他用3D建模软件做的、一个极其粗糙的“同舟号”数字模型,还在旋转,棱角分明,毫无美感,甚至有点滑稽。他@沈雨薇:“艺术家,给指点指点?这玩意儿咋上色?”
沈雨薇回了个翻白眼的表情,过了一会儿,却发来几张不同配色方案的草图。
苏念@林晚照,发来一篇关于“叙事学与科学模型构建的潜在共性”的论文摘要,附言:“偶尔看到,或许有点启发。”
林晚照看着手机屏幕,窗外是C大喧闹的傍晚。他回复苏念:“收到,苏老师。有空拜读。”
他们的“同舟号”,或许无法永远并肩航行。但在浩瀚的、时而令人迷失的大学星海里,知道彼此仍在各自的航道上,并能接收到那微弱而坚定的信号,便已是这个成长中的春天里,最温暖的慰藉。裂痕或许还在,但跨越裂痕的桥梁,已经开始,由他们自己,用新的方式,一砖一瓦地重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