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寒意尚未完全浸透骨髓，一个比季节更冷的消息，像一枚淬毒的冰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林晚照刚刚构筑起的那点脆弱的平静。

那时他刚结束下午的课，正和苏念在图书馆里，一个对着电脑修改他的新剧本，一个埋首于一篇复杂的物理论文。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屏幕上闪烁着“妈妈”两个字。他以为是日常的问候，拿着手机走到阅览室外安静的走廊接听。

“晚照……”母亲的声音传来，不再是之前那种强撑的镇定，而是带着一种被彻底击垮后的、破碎的颤抖，仿佛每一个字都用尽了全身力气，“判决……下来了……你爸爸他……八年……”

后面的话，林晚照一个字也没听清。

“八年”这两个字，像两柄沉重的铁锤，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砸在他的耳膜上，然后余震一路摧枯拉朽地蔓延至四肢百骸。世界的声音瞬间被抽离，只剩下一种尖锐的、持续的耳鸣。走廊尽头的窗户透进灰白的光，落在地板上，冰冷得像凝固的蜡。

他握着手机，手指僵硬得无法弯曲，维持着接听的姿势，一动不动。母亲在电话那头压抑的、绝望的哭泣声，像遥远的背景噪音，模糊而不真实。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也许是漫长的一个世纪，他才感觉到一股力量将他往后拉。是苏念。她不知何时跟了出来，看着他瞬间失血、苍白如纸的脸，和他那双空洞得没有任何焦点的眼睛，她没有问“怎么了”，只是用力地、几乎是半拖半扶地，将他带离了那条空旷的走廊，带到图书馆后面一个无人的、堆放旧桌椅的角落。

林晚照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墙壁，身体控制不住地向下滑。苏念撑住他，让他慢慢坐到地上。

“八年……”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不像他自己的，像砂砾摩擦，“八年……”

他反复念叨着这两个字，仿佛无法理解其代表的漫长岁月。父亲严肃却偶尔温和的脸，母亲瞬间苍老无助的哭泣，家庭分崩离析的未来……所有画面在他脑中疯狂冲撞、碎裂。那笔奖金带来的微小慰藉，那个奖杯带来的短暂荣光，在此刻显得如此可笑和微不足道，像狂风暴雨中一盏瞬间被吹灭的烛火。

他没有哭，只是觉得冷，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无法抵御的寒意，让他牙齿开始打颤。他蜷缩起来，手臂紧紧抱住自己，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苏念蹲在他面前，没有说话。她没有试图去拥抱他，也没有说出任何苍白的安慰话语。她只是伸出手，用力地、紧紧地握住了他冰凉僵硬、微微颤抖的手。她的手掌并不十分温暖，但那份坚定而实在的触感，像黑暗中唯一可以抓住的实物。

她就这样握着他的手，陪他坐在布满灰尘的角落，听着他粗重而混乱的喘息，感受着他身体无法抑制的颤抖。时间仿佛凝固了。窗外是校园里寻常的喧嚣，却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不知过了多久，林晚照身体的颤抖渐渐平息，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麻木。他抬起头，看向苏念。她的眼神依旧平静，但那平静之下，不是冷漠，而是一种深切的、与他共同承受着这份沉重的理解。她看到了他最不堪、最狼狈、最绝望的样子，没有退缩，没有评判，只是在这里。

“我……”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知道。”苏念轻声说，握着他的手又紧了紧，“我知道。”

这三个字，胜过千言万语。

她扶着他站起来，替他拍掉身上的灰尘，动作轻柔却有力。“能走吗？”她问。

林晚照点了点头，虽然脚步还有些虚浮。

苏念没有问他要去哪里，只是陪着他，慢慢走出图书馆，走进暮色四合的校园。冷风吹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他没有回家，也没有回宿舍，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苏念就安静地跟在他身边半步远的位置。

他们走到那个曾经聊起过“坐标系”和“原点”的江边。江水在夜色下黑沉沉的，无声流淌，对岸的灯火璀璨依旧，却照不进他此刻内心的荒芜。

他在江边的石阶上坐下，苏念坐在他身边。

“以后……怎么办？”他看着漆黑的江面，声音飘忽。

苏念沉默了片刻，然后开口，声音在江风中显得清晰而冷静，不是安慰，而是分析现状：“首先，你要稳住。你妈妈现在需要你，你是她唯一的支撑。其次，学业不能垮，这是你安身立命的根本。最后，”她顿了顿，侧过头看他，“事情已经发生，我们无法改变判决结果，但可以决定如何面对它。八年，很长，但不是一辈子。”

她的话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他混乱的思绪，将巨大的、无形的痛苦，切割成几个具体而可以着手应对的部分。她没有说“一切都会好起来”这种空洞的话，而是告诉他，即使在这种绝境中，依然有可以做的事情，有必须承担的责任。

林晚照转过头，在昏暗的光线下看着苏念沉静的侧脸。江风吹起她的发丝，她的眼神坚定地望着前方漆黑的江面，仿佛在凝视着某种看不见的、但必须穿越的风暴。

他忽然明白，苏念给他的，不是拯救，而是同盟。她不会替他承受痛苦，但她会留在他身边，用她自己的方式——冷静的、理性的、不带多余情绪的方式——陪他一起，面对这片突然降临的、冰冷的断崖。

他伸出手，再次握住了她的手。这一次，不再是寻求支撑，而是确认同盟的存在。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活人的气息。

夜色深沉，寒意刺骨。家庭的巨舰已然倾覆，他漂浮在冰冷的汪洋里。但至少，他不是独自一人。这份在绝境中确认的、沉默的同盟，成了他在这个漫长寒夜里，唯一能感受到的、微弱却真实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