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镇的午后，我在一间老窑厂里第一次目睹了“开片”的奇迹。

刚从窑中取出的青瓷，周身还散发着余温。师傅用棉布轻轻擦拭釉面，这时，寂静中响起极细微的“呲呲”声，如冰面初裂，如春蚕食叶。瓷器光滑的表面，正凭空生出无数道裂纹。

“这叫开片。”师傅说，“釉的膨胀系数比胎大，冷却时，釉面就会龟裂。这不是瑕疵，是瓷器在后来的生命里，自己长出的纹理。”

我怔住了。那些我们通常视为残缺的裂痕，竟是器物在时间中继续生长的印记。

这让我想起老家屋檐下那块青石板。每年雨季，雨水顺着瓦楞滴落在同一个位置。十年，二十年，坚硬的石面上竟出现了一排整齐的凹坑。水是至柔之物，却凭着持之以恒的坠落，在石头上刻下了岁月的年轮。

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外婆晚年患了眼疾，视线日渐模糊。她却笑着说：“这样看月亮最好，一个变两个，我赚了。”她开始在模糊中编织毛衣，针脚错位，色彩混杂。家人都说织坏了，她却固执地继续。成品出来，那些“错误”的针法竟构成了意想不到的图案，像现代派的画作。

后来我才明白，外婆织的不是毛衣，是她眼中的世界——在失去清晰的视觉后，她反而“看见”了另一种真实。

窑厂里的开片声还在继续，如一首永无止境的交响乐。师傅说，这个过程会持续几十年，甚至上百年。每一道新裂痕的产生，都是瓷器在与时间对话。

我想起自己额头上的第一道皱纹，起初总想方设法地遮掩。此刻却忽然释然——那或许不是衰老的印记，而是时间在我生命中的“开片”。每一次欢笑、每一次凝眸、每一次深夜的沉思，都在灵魂的釉面上留下一道微不可察的裂纹。这些纹路交织成网，便是我独一无二的生命地图。

暮色四合时，我离开窑厂。手中的青瓷茶杯还在发出细微的开片声，像在诉说什么秘密。

万物皆在时间中开片。青瓷在开片中成就其美，石板在滴水中成就其形，人在岁月的雕刻中成就其魂。所有的残缺与伤痕，都是时间赠予我们的釉色，是生命在漫长岁月里自己长出的、最动人的纹理。

夜深了，我举起那只开片中的茶杯，对着灯光细看。无数裂纹在茶汤的浸润下，显露出金色的脉络，如星轨，如命理，如我们每个人都在书写着的、独一无二的人生诗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