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巷旧信
梅雨季的雨总是绵密的,像谁把棉线揉碎了撒在天上。林晚蹲在老房子的青石板上,指甲盖沾了泥,正用竹片刮着墙根的苔藓——那是阿嬷生前总说“能治咳嗽”的“青肺草”。
“吱呀”一声,身后木门被推开,带进一阵潮湿的风。林晚回头,看见穿米色衬衫的周延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个牛皮纸袋,发梢还滴着水。
“周老师?”她愣了愣,“您怎么来啦?”
周延把纸袋放在门槛上,弯腰替她擦了擦裤脚的泥点:“上周去你家送教案,王婶说你搬去外婆家了。我路过巷口,看这雨,怕你一个人弄坏青苔砖。”
林晚低头看自己的帆布鞋,鞋帮已经蹭了道黑泥印。她想起三天前,自己蹲在巷口的老槐树下,把最后一张租房合同揉成纸团。房东涨了房租,阿嬷的药钱又涨了,她攥着皱巴巴的零钱,在雨里站了半小时,直到看见周延撑着伞经过。
“进来喝口姜茶?”她侧身让开门,“我刚煮了,阿嬷留的姜片。”
老房子的堂屋还是旧模样:褪色的蓝布门帘垂着,八仙桌上摆着缺了口的青瓷碗,窗台上那盆阿嬷种的茉莉,叶子蔫得像打了败仗的士兵。周延把纸袋放在八仙桌上,里面露出半截泛黄的信封。
“这是...”
“上周在巷口捡的。”周延打开信封,抽出一张老照片。照片里是两个穿碎花裙的小姑娘,蹲在同样的青石板上,背后是爬满爬山虎的老墙。其中一个扎着羊角辫,另一个梳着麻花辫,两人手里都捧着玻璃罐,罐子里装着亮晶晶的贝壳。
“我女儿小时候,总爱在巷子里捡贝壳。”周延的声音轻得像雨丝,“她叫周晚棠,和你同岁。”
林晚的手指碰到照片边缘,突然想起上周在巷尾捡到的玻璃罐。那天她蹲在垃圾堆里翻塑料瓶,忽然摸到个硬邦邦的东西——是只磨得发亮的玻璃罐,里面躺着颗淡蓝色的贝壳,像块凝固的海浪。
“你看看这个。”她翻出藏在枕头下的玻璃罐,“我在巷尾捡的,罐底有刻字。”
周延接过玻璃罐,用袖口擦了擦里面的水珠。罐底果然刻着歪歪扭扭的字:“给晚棠,愿你永远听见海的声音——阿棠,1998年夏”。
“1998年?”林晚倒吸一口气,“那年我才一岁,我父母...”
“你父母?”周延忽然顿住,从纸袋里掏出个铁盒子,“这是你阿嬷让我转交的。她说,你妈妈离开前,把这个交给了她。”
铁盒子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二十多封信,信封上都写着“晚棠”二字。最上面那封的邮戳是1998年8月12日,正是周晚棠出海遇险的日期。
“我女儿出事那天,”周延的声音发颤,“她刚学会游泳,非要跟着我出海看日出。她说,阿嬷说海会唱歌,她要听听。”
林晚的指尖抚过信封上的字迹,那字迹娟秀却有力,像极了照片里穿碎花裙的小姑娘。她翻开第一封信,纸页已经泛黄,却还带着淡淡的茉莉香。
“晚棠,今天你五岁了。早上你非要穿红裙子去海边,说要捡会唱歌的贝壳。妈妈在厨房煮了你爱吃的虾饼,你却蹲在院子里,用树枝在地上画浪花——你说那是海在写字。”
“昨天王婶说,你把阿嬷的茉莉花剪了插在玻璃罐里。我跟你说过,花要长在土里才能活,可你抱着罐子说:‘妈妈,海里的花都是长在水里的,对不对?’”
“妈妈现在懂了,有些花确实长在水里。比如你,比如海,比如...”
信到这里突然停住,纸页边缘被泪水晕开了团墨迹。林晚抬头,看见周延的鬓角沾着水珠,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你妈妈走的时候,怀里抱着这只玻璃罐。”周延摸出个褪色的红绳,上面系着和林晚捡到的那只一模一样的玻璃罐,“她说,晚棠小时候总说,等她长大了,要把海的礼物送给同样爱海的人。”
雨声忽然大了,打在瓦片上噼啪作响。林晚摸出自己捡到的玻璃罐,两罐并在一起,里面那只淡蓝色的贝壳,和周延罐里的珍珠白贝壳,像两颗星星,在雨雾里发着微光。
“阿嬷说,海不说话,但会记住所有真心待它的人。”林晚轻声说,“晚棠一定也听过海唱歌。”
周延从铁盒里抽出一张泛黄的照片,那是张1998年的旧报纸,头版印着“渔船遇险”四个字,照片里有个穿红裙子的小女孩,站在救生艇上,手里举着个玻璃罐,罐里的贝壳在阳光下闪着光。
“这是你妈妈拍的。”他把报纸递给林晚,“她说,晚棠抓住救生艇的栏杆时,手里还紧紧攥着这个罐子。”
林晚的视线模糊了。她想起阿嬷临终前拉着她的手,说:“晚晚,你妈妈走的时候,怀里还抱着你小时候送她的贝壳。她说,海没骗她,晚棠真的把海的礼物送给了爱海的人。”
“那我现在是晚棠了。”林晚把两个玻璃罐凑在一起,贝壳轻轻碰撞,“阿嬷,周老师,我替晚棠把海的礼物送回来了。”
雨渐渐小了,云缝里漏下一线阳光。周延打开八仙桌上的姜茶罐,热气裹着茉莉香漫出来。林晚捧起茶碗,看见自己的倒影映在罐壁上——和照片里穿碎花裙的小姑娘,眼睛一模一样。
“下周我去学校上课,”周延收拾着信件,“要是下雨,你记得把茉莉搬进屋。等天晴了,我们去海边吧?”
“好。”林晚应着,指尖轻轻碰了碰玻璃罐里的贝壳。贝壳忽然动了动,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像极了潮音洞里的海心跳。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