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河床
时间曾被我视为一条匀速流淌的河,平静地穿越生命的平原。然而,当故乡那面老墙即将拆除的消息传来,我才惊觉,时间的流速并非恒定。它在我身后加速,将熟悉的风景一一抛掷,只留下无尽的回响。那堵墙,连同墙根下那块被岁月磨得温润的青石板,即将消失,这个消息像一颗石子,在我心湖中击起不复平息的涟漪。
童年是被这堵墙所圈定的。墙是旧时的风火墙,由祖辈亲手垒砌。厚重的青砖,糯米与石灰调和的灰浆,历经百年风雨依然屹立。墙根下的青石板,像一个永恒的坐标,标记着家的边界。
夏日的黄昏,长辈总爱坐在石板上,摇着蒲扇,看炊烟将天空染成旧画纸的焦黄。他们会指着墙上斑驳的水渍,说那像一头奔走的麒麟;又会摸着石板上被雨水滴出的浅坑,说那是时间的齿痕。那时觉得,这墙和石板会像北极星一样,永远镇守在生命的版图上,是岁月洪流中岿然不动的基石。
然而,基石开始松动。先是墙外的稻田,被推土机一夜抹平,竖起了一排排规格统一的楼房。接着,墙后的老槐树,在一个雷雨夜轰然倒下,树根下埋藏的童年玩物,从此不知所踪。石板路上悠长的吆喝,也被电喇叭里刺耳的商业广告取代。这些变化起初零散如远雷,不知不觉间却已滚到头顶。故乡,这个记忆的容器,在我每一次归去的间隙里,仓皇地变换着容颜。
这次回去,是最后的告别。我决定在一切被抹去前,做一次徒劳的“考古”。带着手机,像握着不够虔诚的工具,试图从砖缝与石纹里,挖掘出即将失落的证据。
拍下墙面上深深的拴马石孔洞,想象祖辈当年如何将骏马系于此地,风尘仆仆地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拍下石板上清晰的划痕,那是幼时学着匠人样子,用瓦片划下的“疆界”。最让人动容的,是墙角那片巴掌大的、用碎瓷片嵌出的简陋梅花——那是家中女孩出嫁前偷偷嵌下的心事,花瓣的轮廓已被风雨磨得近乎平滑。
当这些影像在冰冷的屏幕上放大、裁剪,一种深刻的割裂感油然而生。数码像素呈现得如此清晰,却又如此扁平。能数清砖缝里青苔的根数,却闻不到雨后它散发出的、带着土腥气的生命气息;能看清划痕的每一处转折,却再也感觉不到当年瓦片划过石板时,那从虎口直抵心灵的细微震动。这些电子数据,像被抽干了灵魂的标本,形态完好,却失去了所有的温度与重量。我记录下了一切,却又好像失去了一切。
猛然意识到,如此焦灼地记录,正是因为感受到了那无可挽回的“逝去”。这堵墙的倒塌,不仅仅是一座建筑的消失,它更像一个仪式的终结。往后,再也没有一个确凿的物理坐标,能指着它对后来者说:“看,我们的根曾扎在这里。”所有的记忆,都将失去赖以附着的骨骼,成为飘荡在口头叙述中的、日渐稀薄的幽灵。
我们这一代人,仿佛站在断裂的峡谷边缘。身后是具象的、可触摸的乡土中国,身前是虚拟的、高速流动的匿名世界。拼命地用数字技术打造“诺亚方舟”,企图装载所有关于过去的记忆,却悲哀地发现,船上装载的,大多是华丽的复制品,而那个世界的本体,正在我们身后加速沉没。
那个最后的下午,又一次坐在青石板上。夕阳将余晖涂抹在斑驳的墙面上,仿佛为它披上最后一件金色寿衣。手掌紧贴石面,感受着它百年来积蓄的、即将散尽的温度。此刻,推土机的轰鸣已不重要,手中冰冷的影像数据也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这最后的、直接的接触与感受——用皮肤去记忆石头的纹理,用呼吸去接纳空气中残留的、旧时光的味道。
忽然明白,时光这条大河,带走的只是表面的形骸,是墙体的砖石,是容颜的青春。而它冲刷不走的,是深埋于河床之下的精神沉积层。是曾外祖父垒墙时对“家”的构筑,是祖父讲述故事时对“根”的守护,是那个坐在石板上看云的午后,心中对“永恒”最初的、朦胧的领悟。
老墙终将倒下,如同所有具象之物终将归于尘土。但时间真正的力量,不在于它的摧毁,而在于它的沉淀。它带走一切,却又将最珍贵的东西,沉淀在河床的最深处,成为我们生命基底的一部分,无法被拆除,也无法被数字化。
墙会消失,但墙所界定的空间感、所承载的庇护与归属的记忆,已内化为精神世界的梁柱。我们终其一生,都在学习与流逝共处,在断壁残垣间辨认来路,在时间的河床上,打捞那些使灵魂丰盈的金沙。
当推土机的第一声轰鸣终于在身后响起时,我没有回头。因为知道,真正的告别早已完成。那条时间的河,依旧在奔流,而我,带着从河床深处捞起的、沉甸甸的沙金,继续走向前方,成为故乡在新的时空维度上的延续。